二 元劇第一主調(第2/2頁)

這老子詐死賴我,我也不怕,只當房檐上揭片瓦相似,隨你那裏告來!

這口氣,我們在雜劇《陳州糶米》中另一個有權勢的無賴口裏也聽到過。這出不知作者其名的雜劇塑造了一個叫做劉衙內的形象,他的自白也是這樣:

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世無對;聞著名兒腦也疼,則我是有權有勢劉衙內。

小官劉衙內是也。我是那權豪勢要之家,累代簪纓之子,打死人不要償命,如同房檐上揭一個瓦。

他向朝廷推薦自己的兒子——小衙內劉得中到遭遇災荒的陳州去放糧。那麽,劉得中又是何等樣人呢?我們再聽:

俺是劉衙內的孩兒,叫做劉得中;這個是我妹夫楊金吾。俺兩個全仗俺父親的虎威,拿粗挾細,揣歪捏怪,幫閑鉆懶,放刁撒潑,那一個不知我的名兒!見了人家的好玩器,好古董,不論金銀寶貝,但是值錢的,我和俺父親的性兒一般,就白拿白要,白搶白奪。若不與我呵,就踢就打就挦毛,一交別番倒,剁上幾腳。揀著好東西揣著就跑,隨他在那衙門內興詞告狀,我若怕他,我就是癩蛤蟆養的。

元雜劇中的無賴形象還可以舉出許多。這不是藝術家的因襲,而是社會現實的反映。北方蒙古、色目貴族起事南侵,本帶有落後族群驟然暴發的貪婪特點,他們像分贓一樣宰割著中原的一切,不僅他們不受任何法規的約束,而且他們的子弟、家族、親戚也同樣享有這種特權。這種群落繁殖很快,很快在全國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特權階層,簡直如初夏的黴菌,秋田的群蝗。漢族的市井遊民之間,也出現了不少趨附者、追隨者和效尤者,情況就更加嚴重。元代的官方文書中,也已出現了“潑皮”字樣,(例如,《元典章》三十九《刑部》卷之一《遷徙·豪霸兇徒遷徙》條載:“本部照得大德七年十一月十三日,中書省據江西、福建道本使宣撫呈巡行江西。據諸人言告,一等權富豪霸人家,內有曾充官吏者,亦有曾充軍役雜職者,亦有潑皮兇頑,皆非良善,以強淩弱,以眾害寡,妄興橫事,羅摭平民,騙其家資,奪占妻女,甚則傷害性命,不可勝言。交結官府,視同一家。小民既受其欺,有司亦為所侮,非理害民,縱其奸惡。”)元代的高級官僚中已有人向忽必烈提出要解決這一問題,忽必烈也確實與一些大臣研究過對這些人的處置。但這位最高統治者又深知此輩群起,與政權本身有關,當然不願采取強硬一點的措施,致使無賴、潑皮們的橫行,變本加厲,成為元代社會的一個重大災難。

這些無賴、潑皮有著大大小小的政治背景,“交結官府,視同一家”,有不少本人還做了官;而許多地方官在這種氣氛中也漸漸染上了無賴氣、潑皮相。這樣,無賴和潑皮就與政治權力緊相融合、互為表裏,使得這一重大社會災難更加令人心悸。雜劇藝術家把這些人提煉成普遍性的形象構件,可以想象,在當年極易引起社會共鳴。

這種共鳴,其實是一種刺痛。漢族士庶已經擁有過唐宋文明,也已習慣於漸趨條理化、周密化的社會秩序,當一批不受任何約束的聲色之徒、無賴潑皮、社會渣滓突然居高臨下地操持一切的時候,文化的自尊遭到淩辱,道義的堤防全面潰決。劇場裏的這種刺痛式共鳴,立即變成了整體性郁憤。

那麽,雜劇藝術家是如何來排解整體性郁憤的呢?

揭露當然是一個辦法,但中國文化“情感滿足型”的審美要求,一般不會讓一些篇幅較長的作品僅僅停留在揭露。對傳統的中國藝術家來說,如果自身的主體精神得不到呈示,郁憤將會更加郁憤。

元雜劇藝術家們以一系列的“法治之夢”和“緬懷之夢”,來回答周邊的黑暗,排解心中的郁憤。

“法治之夢”也就是懲處之夢、秩序之夢、使社會回歸常情理之夢,一大批“公案戲”就是這種夢的產物;“緬懷之夢”也就是驕傲之夢、呼喚之夢、復仇之夢,一大批豪壯的歷史劇就是這種夢的產物。對於這兩方面的劇作,後文將擇要介紹。

除此之外,有的劇作家如馬致遠選擇了“隱遁之夢”,以神仙道化來鄙棄現實世界。

這些夢也是文化之夢,因此元雜劇也就快速地提升了文化等級。一群無賴、潑皮導引出了一個高雅的精神世界,又隨之導引出了一個優秀的劇種,這正是文化對於歷史的幽默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