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自序

這部《中國戲劇史》寫於二十余年前,出版時用的書名是《中國戲劇文化史述》,為的是突出“戲劇文化”這個概念。我當時在學術思想上正受文化人類學的激蕩,只想通過戲劇的途徑來探索中國人“文化—心理結構”的形成過程,因此,“戲劇文化”這個概念指向著一種超越戲劇門類的廣泛內涵。可惜這麽多年下來,“文化”的用法越來越不著邊際,我當初的意圖已很難表明,不如幹脆舍棄它,留剩一個更質樸的書名為好。

如果要通過某種藝術的途徑來探索一個族群的集體心理,我至今認為戲劇是最佳的選擇。因為只有戲劇,自古至今都是通過無數觀眾自發的現場反應來延伸自己的歷史的。

這種想法,提高了一部戲劇史的人文地位,同時,也改變了戲劇史的慣常寫法。我力圖擺脫以“史料”替代“史識”的弊病,想在大量的資料之上浮懸起一副現代人的目光。這副目光因為要堅持一定的整體性、鳥瞰性、思考性而不得不保留一定的陌生感。即便對於自己熟悉的一切,也要拉開距離來看,並在距離間投入欣賞、比較和反諷。

我知道,我的讀者和學生也願意暫時借助這樣一副目光。他們既繁忙又粗心,把他們拉人一個古代的泥潭會讓他們不知所措。他們需要渡橋,他們需要便道,他們需要一個比較簡明又比較安全的觀察視角,既能夠居高臨下地審視,又能夠輕松自由地離去。離去時,他們可以用自己的目光換下這副目光。

現在看來,這部《中國戲劇史》可能過於偏重戲劇文學方面了。這是因為,戲劇文學更能經得起“文化—心理結構”的分析,而聲腔、演出等方面則缺少能用文字準確描述的實證素材,史家稍稍用力,便容易陷入瑣碎的考證和空洞的揣想。一旦陷入,史就不成其為史了。但是,無論如何,戲劇是一個整體概念,史的詳略並不能對應它內在各元素間真正的輕重。例如,戲劇的主旨和故事很容易被大家看清,而它的真正精微處,不在主旨,而在形態;不在故事,而在韻致;不在劇本,而在聲腔和表演。

與其他藝術門類一樣,戲劇的最精微之處總是最容易被歷史磨損和遺失。後代所寫的每一部藝術史,都是失去了最精微之處的抱憾之作。這正像描述一個絕色美人,只留下了她的履歷和故事,還有一些遺物和照片,卻永遠也無法說明,她究竟是靠著什麽樣的風度和眼神,征服了四周。

所以,歷史總是乏味的,包括藝術史。

對此,我有充分的自知。

這種自知,給我帶來了自由和輕松。

二十年來,一直有不少出版家想再版這部書,都被我婉拒了,原因是我當時的心思已經走出中國戲劇史的專業,沒有精力來重讀和刪改一遍。前年秋天,正當那幾個不知從事什麽專業的誹謗者又一次喊著我的名字鬧事的時候,我國著名出版家、原北京和香港的三聯書店總編輯董秀玉女士來電要再版這部很專業的書,我知道這是她最平靜的一種支持方式,有點感動,便答應了。但是,我當時還是沒有時間重讀一遍。最近終於完事,卻找不到董秀玉女士了。我在此向她表示感謝:不僅這部書,我的全部學術著作的再版,其實都起因於她的那次來電。

這次新版,書後加了“一個幽默的附錄”,有關此書出版二十年後一個有趣的遭遇。讀者讀了這麽厚厚的一本書,在結束時笑一笑,想來也是愉快的事。

乙酉春日於台灣高雄佛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