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嬴政三十四年(第3/3頁)

 

群臣大驚失色,循聲望去,乃博士齊人淳於越是也。

 

周青臣大為窘迫,一時竟不知如何應答。嬴政聞言,臉色也難看起來,沉聲問道,“博士何出此言?”

 

淳於越知道,他方才的話也把嬴政得罪在內,他卻並不懼怕,高聲說道,“臣聞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還望陛下明斷。”說完,意猶未盡地補上一句,“我這人沒別的缺點,就是喜歡實話實說。”

 

經過淳於越這一番激烈言辭,鹹陽宮內的酒香飄飄變成了硝煙彌漫。嬴政沉吟片刻,目視李斯,道,“博士所言,丞相計議之。”

 

李斯本欲當場反駁淳於越,但嬴政既然命他計議,他便也不好立即表態。回到府中,李斯猶然憤憤不平,恨不能像後世劉邦一般,解淳於越之冠,溲溺其中。豎儒!何足以與論國之大道!

 

憤怒過後,李斯冷靜下來,開始認真考慮應對。

 

廢封建、立郡縣,是李斯在政治上的得意之作,意在立法百代,流芳千古。如今,淳於越高唱反調,力主效法殷周,重樹封建,全面推翻李斯當年的決策。淳於越意在何為?

 

淳於越之欲封建諸侯,和當年王綰之欲封建諸侯,事同而心異。王綰倡封建,是為了鎮守新得的六國土地,以維護帝國的穩定統一,是基於現實的功利。淳於越倡封建,則是在借古代以說事,拿先王來壓人。

 

聖人見微而知萌,見端而知末。李斯之所以能在秦國數十年屹立不倒,正得益於他非凡的洞察力。淳於越的“險惡”用心,又豈能瞞過目光如炬的李斯。

 

對於淳於越的突然發難,李斯的第一反應是,功臣集團和降臣集團間的矛盾終於爆發。然而,再深入一想,李斯卻眉頭緊皺,淳於越他,竟是要托古改制!

 

李斯冷笑起來。淳於越,你們這些儒生,成天都在祖述堯舜,憲章湯武。今日何日兮,爾等猶食古不化,搬出殷周先例來,言之鑿鑿,以為道理大過天,豈不可笑!

 

遠如堯、舜,孔子、墨子俱道,而言辭大異,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能復生,誰可定兩家之真偽?近如殷周之治,無人親見,加以史冊乏征,諸君又何以知之?特想當然以欺世盜利耳!

 

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不能必而據之者,誣也。爾等假托聖人之言,臆想先世之治,挾古以自重,貴古而賤今。其意不問可知:借復古之名,行改今之實。

 

姑且不論先古非爾等所能知,就算先古真如爾等之所言,那又如何?古人何足貴,前代何足法?今日之帝國,乃三王五帝不曾有。今日之天下,乃千古未有之變局。嬴政和我李斯,斬辟出個新天地,鍛造出個新宇宙。即便堯舜復活,也當在嬴政面前俯首。即便周公再世,也當在我李斯面前低頭。

 

孟子主張法先王,荀師主張法後王。俱往矣,今日之世,只可法今王,法皇帝嬴政,法我李斯。

 

公等碌碌,見識短淺,不足以謀大事。帝國之艦,一往無前,直至萬世。爾等要麽順從,要麽走開!

 

當年帝國廢封建、立郡縣,乃是李斯一手操辦。如今淳於越舊事重提,公然反對李斯的既定策略,要求重樹封建。照理,這事不該交由李斯計議,李斯應該避嫌才是。然而,嬴政仍然選擇將此事交到李斯手裏,這也從一個側面表明了嬴政的態度:他仍然站在李斯這一邊。

 

於是,李斯發起了他標志性的強硬反擊。他沒有就事論事,而是站得更高,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