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尾聲(第2/4頁)

古時泰山,交通不比今日,極其險峻難攀。盡管已經提前派了一千五百民夫修整道路,然而仍是崎嶇難行。起初,十余步一休息;再往後,口幹舌燥,體力不濟,五六步一休息。有些老領導,平日養尊處優慣了,走上一段,直接暈倒路旁,然而也沒人答理,過一會兒自己蘇醒過來,接著再往上爬。在今天這種場合,甭管多大的官,誰也休想享受特殊待遇,只能自己依靠自己。

中午時分,到達山頂,秦始皇和漢武帝當年封禪所立的石碑和門闕仍在,一南一北,相顧無言。劉秀的圓形祭台設在二人中間,高九尺,方圓三丈,東西兩邊各有台階。圓形祭台上建有方形祭壇,方一丈二尺,祭壇上又疊有巨石,其方五尺。

群臣自覺地在祭台前止步,那是只屬於劉秀一人的舞台。虎賁衛士持戟立於台下,劉秀從東邊台階拾級登台,尚書令捧玉牒(其上刻有致神明之書,其文秘而不宣,世莫得知22)而上,劉秀以一寸二分皇帝玉璽封之。封畢,太常領騶騎三十余人撬開壇上巨石,尚書令將玉牒藏於石下,然後巨石復位,尚書令用五寸印再封石檢。

事畢,劉秀向天而拜,拜畢,北面而立。群臣再拜劉秀,高呼萬歲,聲動山谷。

神聖的儀式在此刻達到高潮。許多大臣早已潸然淚下,為這曠代的盛典,為這不世的榮光。

在五嶽之尊的泰山之巔,劉秀和他的臣子們將帝國的強盛呈報給了上天,他們完全有理由感到驕傲和自豪,他們在一片廢墟上重新建起了帝國的大廈,而且比以往更加富麗堂皇。

這是最為輝煌的時刻,每個人都為置身其中而亢奮激動。我旁觀著他們的歡樂,然而感到悲傷。

帝國大廈之建成,既非一日之力,更非一人之功。帝國大廈,奠基於漫長的血火與犧牲、屍首與哭喊、無數家庭的妻離子散,而這些作為地基,已被深深埋於地底,迅速遭到遺忘,直至無人提及。而修建帝國大廈的工人,則是占據人口絕大多數的黎民百姓,然而,他們就像是用來施工的腳手架,一旦大廈落成,迅即被拆除拋棄。他們修築了這座大廈,但卻永遠住不進這座大廈,更不可能在大廈中擁有某個房間。現在在泰山頂上的這批人,才是大廈的真正業主,瞧,他們正在開業主委員會呢。

“遍身羅綺者,非是養蠶人”,被儒家吹捧得神乎其神的封禪大典,說到底,不過是權貴階層的一種自娛自樂,一場閉門狂歡,和黎民百姓完全無關。他們被無情地拒之門外,連一位列席的代表也沒有,或者說,他們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便已經被代表了。

當告天石碑樹起於泰山之巔23,封禪儀式宣告結束,已是日暮時分,眾人起程下山,各舉火炬,緩緩而行,比上山時更為小心翼翼,隊伍綿延二十余裏。夜半時分,終於回歸山下,無一人摔傷,無一人生病,也算是不小的奇跡。

No.2 命運之嘆

劉秀下得山來,非但毫無倦意,反而精神百倍,又召昔日功臣飲宴,為徹夜之歡。他剛剛辦完人生中的最後一件大事,的確有資格放縱一下自己。

劉秀封禪過後,就像祥林嫂捐過門檻一樣,心中無比安寧。上天選擇了他成為天子,現在他總算是對上天還過願了,於是感到踏實,感到不再虧欠。

這一夜,劉秀破例飲了許多酒。當初和他並肩作戰、共同打天下的老戰友們,如今就只剩下眼前的鄧禹、馬武等寥寥數人。劉秀看著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一陣傷感,他們都老了,他也一樣。

君臣飲酒作樂,酒酣處,也和其他普通的老人一樣,很自然地聊起當年往事,開始憶苦思甜。

酒越喝越多,話越聊越深,劉秀忽然沒來由地覺得後怕。他們即將接近人生的終點,蓋棺論定的話,他們都可以算是淩駕於眾生之上的成功者。然而,如果人生可以重新來過,他們的命運還會是現在這樣嗎?

劉秀將這個問題拋給鄧禹等人,問道:“倘若當初天下不曾大亂,諸卿身處太平盛世,自以為爵祿如何?”

鄧禹先答道:“臣年少時曾經用心學問,做某郡的文學博士應該問題不大。”

劉秀笑道:“太謙虛了。你是鄧家子弟,名門之後,又有志行,就算做不了二千石的太守,也可以做六百石的掾功曹嘛。”

其余功臣也都依次作答,劉秀一一評論,最後輪到馬武。馬武嗜酒如命,時已半醉,高聲狂言道:“我雖然不如鄧禹有學問,但卻比鄧禹有武勇。我可以做到二千石的都尉,專管抓捕盜賊。”

劉秀大笑道:“你自己不做盜賊就不錯了。依我看,你最多也就是當亭長(近似鄉派出所所長)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