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1章 出發

皇帝鐵了心要南巡,內閣鼎力支持,這是誰也阻擋不了的事情,偏偏有人就幹了,還拼了一條命,血灑左順門。

這背後的含義非常值得推敲了,趙貞吉找到了唐毅,開門見山,“元輔,此行恐怕不吉啊?”

唐毅面色凝重,緩緩道:“大洲公也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老夫自然不信。”趙貞吉嘆息口氣,“元輔,老夫見行程規劃當中,居然有參觀蘇州文廟,拜祭陽明公一項。”

“莫非大洲公不願意?”

趙貞吉立刻搖頭,“老夫師從心學前輩,是陽明公的弟子,本朝可稱聖人者,唯有陽明公一人而已,拜祭陽明公,給陽明公正名,乃是所有心學門人的期望。只是……”老夫子欲言又止,頓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了?”

唐毅搖搖頭,“當有人以死相抗,就正名我們這一步打到了關鍵點上,大洲公,這幾年我們一起主持變法,整飭朝綱,到了眼下為止,你覺得變法可是成功了?”

這個問題很好,隆慶登基五年,外平俺答,對內整飭吏治,清丈田畝,今年預計戶部歲入會超過兩千萬兩,明年還能再上一個台階。朝廷有錢了,能做的事情就多了,改革軍制,發行銀元,整修河工,各地廣建倉庫直道……

大明朝的國勢在快速扭轉,到處都呈現欣欣向榮的局面,不敢說盛世,至少算天下大治吧!

但是趙貞吉卻絲毫高興不起來,相反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老頭兒的背都佝僂下去。

“元輔,千難萬難,舉步維艱啊!”

“大洲公,您是老前輩,我也不妨放肆一回。我們不斷往前推動改革,阻撓我們的不是哪一個臣子,而是長久徘徊在腦袋裏的觀念,有祖宗法度,有程朱理學,甚至有孔孟之道……您老意下如何?”

趙貞吉吸了一口氣,他一輩子治學,都是以孔孟門徒自居,要說祖師爺的壞話,他還沒有那個勇氣。

“元輔,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仁義禮智,儒家之道,沒有錯,錯的是我們這些後輩門徒。”老夫子語重心長。

“不對。”唐毅卻毫不買賬,“大洲公,仁、義、禮、智,三綱五常,溫良恭儉,孝悌忠義……自然沒有錯,可是要做到什麽程度?什麽才是仁,什麽才是孝,標準在哪裏?除了一些極端的例子之外,兩個普通的蕓蕓眾生,放在一起,哪個是仁,哪個是孝,能區分得出來嗎?治國和修身到底不同,一個人需要反躬自省,可以安貧樂道,可以成仁取義,試問一個朝廷,肩負著千萬人的生死安危,我們能胡來嗎?我們做事能只求問心無愧嗎?朝廷考評官吏,能只靠道德嗎?”

唐毅連續發問,犀利無比,趙貞吉猛然瞳孔緊縮,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大洲公,您老通曉古今,儒家士人講究重義輕利,認為商賈都是奸佞狡詐之徒,結果就口不言利,排斥商賈,在財務上,多少大臣被耍得團團轉,面對國庫枯竭,束手無策?”

趙貞吉有心辯駁,可是卻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論據,別的不說,光是唐毅用新債換舊債,就把愁人的利息壓力給輕松化解,省出來的銀子能幹多少事情?不懂財務,不懂經營,能治理國家嗎?

“再有,文官都希望重文輕武,抑制武臣,說他們桀驁不馴,心懷不軌,一旦做大之後,就會謀朝篡位!誠然這種可能性我不反對,但是不要忘了,國家還有外患,不需要武將去平定嗎?把他們踩到了泥裏,難道真的要我大明學習兩宋,等到胡人殺到京城,指著太監領兵禦敵,國破家亡嗎?”

趙貞吉被問得越發窘迫,竟然汗透衣衫。

“還有,就拿皇帝出巡來說,一提到就說什麽勞民傷財,就說什麽靡費無度,試問大明廣有萬裏,不論南北,都陛下的子民,讓天下百姓一睹天子風采,不是更能拉近民心嗎?”

唐毅連著舉了三個例子,個個切中要害。

翻開儒家的典籍,你會發現不論孔孟聖人,說的都非常有道理,聽起來都很動聽……但是為什麽用儒家治國,就難以跳出興衰治亂的循環,而且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標準來說,幾乎歷代士人,沒有一個合格的,毛病出在了哪裏?

其實看看儒家提倡的那些東西,也就明白了,不論三綱,還是五常,都是道德標準,而道德是沒法量化,沒法言說,大家都知道孝是對的,可做到什麽程度是孝順?誰能說得清楚?

相應的富國強兵,制定法律,刑無等級……全都觸手可及,實實在在,這也就是為什麽春秋戰國,法家大勝儒家的原因所在。

這東西就有些像後世的情況,有些團體打著環保的旗號,水電站不讓建了,打著反核的口號,核電站也不讓建了——結果呢,他們用電比誰都兇,停電了,比誰罵得都大聲。病態扭曲的環保人士、反核人士、愛狗人士、愛貓人士,他們和千百年前的,死抱著儒家教條的士大夫,都是一個德行,自以為占據了道德制高點,可是真的按照他們的主張,那就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在推諉扯皮,無休止的謾罵爭吵之中,慢慢沉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