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4章 帝心難測

李春芳回到了首輔值房,留戀地看了看,神情之中,帶著一絲苦笑和無奈,卻也有一種釋然。本非宰輔之才,能全身而退,已經算是幸運了,不可再奢望什麽。

他毅然回到家中,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拿過手本,鄭重寫上“乞骸骨疏”,之前唐毅和高拱玩假的,李春芳卻是真的。

提起筆來,半晌發呆,回想自己這輩子,中過狀元,從翰林一路升官,順風順水,入閣拜相,一直幹到了首輔,在競爭激烈的內閣,能保全名節,安然身退,實屬僥幸。

換成別人,要是能有李春芳的經歷,保證做夢都能笑醒了,死了都能笑活了。

可是李春芳捫心自問,非但笑不出來,簡直是欲哭無淚。

他自從嘉靖二十六年入仕,就遇到了千古妖孽嚴嵩,小心伺候著,嚴嵩倒了,換成二百年最強官僚徐階,繼續伺候小心。

好不容易這兩位完了,本想著多年媳婦熬成婆,哪知道又遇上了唐毅,把他吃得死死的,眼看著內閣大權盡數落入唐毅的手裏,自己要是還不知趣,只怕就要晚節不保。

李春芳一陣淒涼的苦笑,手腕一哆嗦,一滴墨落在了手本上。

唉,連筆墨也欺負老夫啊!

哀嘆著,換了一個手本,正要寫,突然有人在外面低聲呼喚。

“相爺,張閣老求見。”

“張閣老?哪個張閣老?”眼下內閣兩個姓張的,李春芳才有此一問。

“是張居正張閣老。”

“是他!”李春芳眉頭一皺,雖然兩個人是同科,交情卻很淡薄,張居正這時候來幹什麽,莫非要逼宮?

李春芳胡亂收拾一下,吩咐管家,“請張閣老進來。”

沒有多大一會兒,張居正一身寶藍色的絲綢長衫,系著和田玉佩,從上到下,幹幹凈凈,還有一股子淡淡的香水味道,十分好聞,絕不是凡品。

李春芳起身笑呵呵說道:“叔大如此打扮,莫非要去相親嗎?”

張居正抱拳拱手,“元翁說笑了,張某前來,是有事情和元翁請教。”張居正看了看書房,又笑道:“怎麽,不請小弟坐坐?”

“快請,快請!”李春芳急忙讓人奉茶,而後一擺手,只剩下兩個人。

“叔大,有什麽事情,只管去值房說就是了,怎麽跑到家裏來?”

張居正顯得十分落寞,端起官窯蓋碗,喝了兩口茶,比他家中的差得許多,張居正隨手放了下來。

“元翁,我們認識二十多年了,小弟也不跟你兜圈子,今天去看了內閣的會議,作何感想?”

李春芳摸不透張居正的心思,只能陪笑道:“好,很好,幾位閣老都是天下少有的幹才,且開誠布公,為國謀劃,有魄力,有辦法,尤其是唐閣老,心懷廣遠,海納百川,有古之賢相之風,老夫看在眼裏,十分歡喜,陛下慧眼識人,大明中興有望!”

這位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好話,張居正一個字兒都不信,李春芳別看老實,只要是個人就不會甘心被人家當成牌位,視若無物,他這麽說,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無可奈何而已。

張居正滿是不屑,撇撇嘴,“元翁,你不願意說實話,那就讓張某來說。唐閣老的作為,根本是竊取主上威福,把祖宗法度破壞殆盡,任由他做下去,大明國將不國!”

“住口!”

李春芳變顏變色,嚇得立刻站起,伸手去捂張居正的嘴,疾言厲色道:“張太嶽,你胡說什麽,我可一點都沒聽到,你趕快走吧!”

“哼!元翁,天底下還有你這麽窩囊的首輔嗎?我不信你看不出來!”張居正斷然說道:“太祖爺當年廢除中書省,權分六部,成祖爺設內閣,以備垂詢,一百五十年來,首輔權柄日重,但即便是嚴分宜,也不過是天子顧問而已。試問,可有唐毅一般,超出閣臣本分,號令天下,應者如雲,李閣老,你身為首輔,就眼睜睜看著天下大亂嗎?”

李春芳臉色慘白,越聽越怕,惱怒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你在詆毀當朝次輔,一品大員啊!你願意死,我還想多活幾天呢!”

“我沒有詆毀他!”

張居正依舊面帶冷笑,“當年太祖爺設立百官,就是以小制大,分權制衡,如今唐毅盡數收權於內閣,打破六部分立,祖宗家法已經被破壞殆盡,元翁,你還要裝糊塗嗎?”

“我,我聽不明白!”李春芳心虛地不停搖頭。

張居正暗中察言觀色,李春芳是狀元之才,他只是膽子小,並非腦子不夠用,自己的話是能領會的。

“元翁,索性直說了,按照唐毅的設計,大學士各自負責一方,直接統轄各部,已經嚴重超出了輔臣的權力。其次,就拿整飭吏治來說,高拱和陳以勤直接統帥吏部、禮部、都察院,大權在握,六部科道的界限也被打破了,你難道看不出危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