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給嘉靖上一堂經濟課

嘉靖十幾年避居西苑,可依舊能操縱朝局,一言而定生死,訣竅就在於兩點,一是人事,一是財政,只要把這兩條揪住了,天下就亂不到哪裏去。

當了三十幾年的皇帝,嘉靖對於古往今來理財的觀念一清二楚,爛熟於心,只是唐毅所說的金銀流動,卻讓他迷糊了。

“唐行之,朕聽你的說法,似乎有鼓勵工商之意?”

“陛下聖明,的確商人最善於調動資金,天下錢糧布匹好似水流,商人四方奔波,就仿佛疏導水流,使天下各處不至於幹旱,不至於洪澇,黎民安居樂業,國用充足。”

“嚯,商人竟如此重要?”嘉靖笑道:“朕怎麽聽說要重農抑商。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自古極治之時不能無夷狄盜賊之患,唯百姓安樂,家給人足,則雖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無虞,唯是百姓愁苦思亂,民不聊生,然後夷狄盜賊乘之而起,蓋安民可以行義,而危民易與為非,其勢然也。天地生財,只有此數,雖巧取不能增多,唯加意撙節,則其自足。”

嘉靖一番話,其實把歷代理財的思路說的明明白白,一言以蔽之,就是鼓勵農業生產,增加積累,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掙錢的人多,花錢的人少,掙錢速度快,花錢速度慢,錢財就能夠用了。

在這套觀念的指導之下,種田才是天下富庶的源頭,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成為僅次於士人的二等公民,是歷代王朝的根基柱石。

只是對這套觀念,唐毅相當不感冒,多存少花,和小動物儲存糧食過冬有什麽區別,堂堂萬物之靈,就這麽一點智慧嗎?

雖然唐毅很鄙夷這種觀點,但是不得不承認,兩千年來,歷代王朝都是秉承如此理念,也確實出現過繁榮盛世證明重農抑商是有作用的。

天底下最難的兩件事,一個是把別人的錢裝到自己的兜裏,一個是把自己的思想裝到別人的腦袋裏。

唐毅可不想挑戰天下難題,轉念一想,又機會難得,不論是老師唐順之,還是浙江巡撫胡宗憲,越來越多的東南官吏已經認識到開海的重要性。偏偏京城一片死氣沉沉,抱殘守缺,不思進取。

嘉靖又是個怕麻煩的皇帝,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輕易改變。眼下就是難得的機會,東南抗倭要錢,西北對付俺答要錢,北方地震還要錢。

就連他的玉熙宮都在地震之中損毀,唐毅掃了一眼低矮逼仄的萬壽宮,別說是嘉靖,就連他看著都難受。

正所謂窮則生變,這是調整大明朝國策最好的時機。

如果能成功說動嘉靖,不光是東南活了,自己手上的交通行也會受益無窮。而且獲得了嘉靖的肯定,至少十年之內,自己不用擔心仕途。

唐毅骨子裏有著強烈的賭徒性子,拼了!

他雙膝一曲,跪在了嘉靖面前,聲音洪亮地說道:“小臣不敢非議聖上金口玉言,只是有幾句肺腑之言,要上奏吾皇!”

說完,唐毅趴在地上,五體投地,一動不動,等待著嘉靖的裁決。

瞬間精舍之內空氣都凝固了,嘉靖是多強悍的一個皇帝,哪裏允許別人質疑他的觀念!黃錦都不由得替唐毅捏一把汗,一句話說錯,就有可能人頭落地,這可是開不得玩笑的時候。

沉默了許久,嘉靖突然笑了起來,“朕說過不是正式問話,讓你暢所欲言,方才朕所說不過是引用一些朝臣的上奏,他們都是這個看法,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嘉靖輕描淡寫,一下子排除了誹謗君父的可能,唐毅送了一口氣,他稍微平靜一下心緒,而後鄭重說道:“啟奏陛下,歷代皆與民休息,重農抑商,以求府庫充盈,國力強盛,小臣以為此種想法未必妥當。”

“不妥嗎?”

有些時候人和人投緣誰也擋不住,換成別人,搞不好嘉靖就讓人亂棍打出去了,可是他對唐毅卻有著難得的寬容,就仿佛朋友一般,還真的討論起來。

“那朕問你,漢初有文景之治,唐初有貞觀之治,本朝洪永仁宣,天下大治,不都是靠著休養生息四個字,你也覺得不妥?”

“小臣不敢,只是小臣鬥膽請教陛下,為何治世都在開國之初呢?”沒等嘉靖說話,唐毅就笑道:“小臣以為原因眾多,但是有一條是關鍵,從亂入治,必然經歷長時間混戰,天下戶口大減,土地荒蕪,民生凋敝。此時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則能快速恢復國力。可是隨著立國日久,百姓生息繁衍,人口眾多,天下的田地可沒有增加啊!就拿我朝來說,從太祖立國以來,天下戶口增加三倍,可是田產可有增加?田產沒有增加,又如何安頓過剩的百姓?”

這話可把嘉靖問住了,不光沒有增加,還在減少,就比如富庶的河套平原就丟了,安南也跑了。誠如唐毅所說,就算眼下效仿老朱,搞什麽重農抑商,輕徭薄賦,你讓老百姓種什麽,哪裏還有可耕之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