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羅生門

唐憲宗元和年間,博陵人崔無隱跟親友訴說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杜某曾於汴州招提院閑談,在座的有一個從遠方來的僧人,鼻額間有一道明顯的傷疤。姑且稱這個僧人為刀疤吧。大家問其疤的來歷,刀疤沉默良久,隨後開始了一段驚心動魄的回憶。

刀疤家住大梁,有父母與兄嫂。哥哥是個商人,第一年,去江南做生意,賺了不少錢;第二年,就沒了音信;第三年,有哥哥的同行說哥哥溺水而死了。刀疤的父母與嫂子自是悲傷。但沒多久,忽然有個自漢南來的遊客來到大梁,尋訪到刀疤,並說:“我有你哥哥的消息,他沒死。”刀疤大驚,把遊客邀到家中,說與父母聽。遊客說:“您家長子在江西做生意賠了,輾轉流浪至漢南,很是潦倒。一位副將覺得他很不幸,就跟主將說明情況,將他安置起來。現在雖然他身上沒什麽錢了,但還能勉強活下去,只是沒有顏面回鄉,知道我北遊,就順便讓我給你們帶個口信……”

遊客說完後就告辭了。

家人皆悲。轉天,刀疤被父母派去尋找哥哥。刀疤出了大梁,一路奔向漢南。走了七八天,進入南陽地界,當時太陽將落,刀疤孤身穿過一片沼澤,走著走著,前路幾乎斷絕,四下大野茫茫,更無人煙。刀疤擡頭看天色已近傍晚,遠處陰雲匯聚,大雨將至。刀疤一人獨行,漸覺恐懼。他又往前跋涉了一會兒,日暮時分,才看到有三兩家住戶,於是敲響其中一戶的大門,欲寄宿。裏面有聲音傳出:“你因何至此?這裏不太平,附近剛剛有人被殺,兇手還未捉到,追捕正急。南行三五裏,有一寺院,你還是去那裏投宿吧。”

刀疤無奈,只好繼續前行,此時夜風漸急,很快有大雨落下。刀疤寒冷至極,又行了四五裏,進入了更為荒寒的一處大澤。這時候雨更大了。刀疤長嘆路途艱辛,認為自己必死無疑。這樣一想,他反而有些平靜了,於是信步而行,竟然見到前方有一點光亮。他感到那光亮離自己很近,但走了十多裏地才到達。與此同時,風雨更疾,刀疤一頭撞進發出光亮的宅院。進去後發現,這好像是一空宅,裏面死寂無人。而那微微的燭光是從廳堂裏發出的。於是他上得台階,推開廳堂的門,往裏看了一眼,讓他幾乎窒息。

微微燭光下,滿屋都是死人。

刀疤驚懼,差點跳起來。此時,一道閃電劃過,他看到屍體堆裏慢慢站起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刀疤一聲慘叫,連滾帶爬地出了宅子。

荒野中,刀疤狂奔,跑了七八裏,前面又出現一戶人家。此時雨停了,月光稍現。他所做的只能是繼續投宿。在這寒夜他必須找個落腳的地方。他推門入宅,依舊空空,宅子有一前廳,廳中有張床。刀疤感到一絲安慰。但他剛躺下,就聽到庭院裏有腳步聲,於是他的心一下子又懸到嗓子眼。他急忙起身,就在這時,廳門被推開,一人提刀而入。刀疤側立墻角,屏住呼吸。屋子裏的黑暗掩護了他。提刀之人在床上坐下,像在等人。可以想象,那段時間是多麽難熬。終於等到提刀之人走了,刀疤出了一口氣。這時候,他聽到宅中院墻邊有女人在說話,像是在說有關盜竊的事。很快,提刀之人帶著一個包袱又進了廳,並拉著一個女人。提刀之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麽,自言自語地說:“這裏面會有人嗎?”一邊說著,一邊舉刀亂劃。刀疤緊緊貼著墻壁,刀刃劃在他臉上,但持刀之人沒感覺到。後來,那人似乎改變了主意,沒住下,拉著那個女人跑掉了。

刀疤也跑掉了。他認為這裏斷不可住。他確實跑掉了,出門沒跑二裏地,就掉到了井裏。他覺得井底軟軟的,於是用手去摸,摸到一個圓圓的東西。井下幽暗,他不知道那是什麽,只好兩手抓住那東西,慢慢湊到眼前。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是一顆女人的頭顱!

五更天過後,刀疤終於聽到井上有腳步聲。他大睜眼睛,緊緊地抱著人頭,大約已麻木了。井上來的是被害者的家人,他們發現了刀疤和屍體在一起,於是將刀疤打撈上來,押送到前面的縣城。這時刀疤反而不害怕了。是因為終於可以看到白日的景象了麽?縣官還不糊塗,聽完刀疤的陳述後,認為他是清白的。隨後,那個持刀之人和他的同夥亦即在宅子裏說話的女人被抓獲。當初被他拉進廳的女人,可以被認為是被殺落井的女人。她應該是被劫持後死於非命的。

對於這一切,刀疤沒什麽感覺了。他繼續南行,終於到了漢南地界。他坐在界碑旁的大樹下休息,旁邊是位老者,問其所來,刀疤訴說。老者說自己長於算卦,希望給他算一卦,刀疤沒拒絕。卦成後,老者說:“你的前生,有兩個妻子,但你辜負了她們。死屍堆裏站起來追你的那個是你的正妻,井中那個被殺的是你的側室。縣官沒冤枉你,因為前生他是你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