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章 無盡的糾葛

對於苦澀到極點的藥,身體如同破布一般千瘡百孔的蕭敬先已經沒有什麽感覺了。

他很清楚,因為他在霸州城下戰場上的反復無常,再加上之前見了越千秋和那個小胖子之後強行動手,差點害了那兩個禦醫,他們心存怨憤,哪怕不敢變著法子折騰他,但在他的藥湯中動手腳卻越發肆無忌憚,不但極苦,而且使得他幾乎沒法用一點力氣。

如果是之前了無生志,一心求死的時候,蕭敬先不會在乎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然而,越千秋的一句話卻勾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求生意願,哪怕他從來不以為自己會有什麽子女,這輩子都不覺得會聽人叫一聲阿爹或是父親,可他終究無法想像孩子生來無父將會如何。

事到如今,昔日在北燕那妖王的光環已經褪去,那兩個禦醫已經不再怕他,甚至常常就在他能夠聽到的地方討論他的傷情和身體,可他卻不再是那種動輒暴怒的樣子,而是常常借著昏睡的表象,耐心地傾聽著他們在談話時流露出的那些信息。

那場不成功的暴亂雖說只是透露出一鱗半爪,但經驗豐富的蕭敬先卻輕而易舉就拼湊出了大概。至於北燕的那些局勢變化,雖說他不確定那是否別人故意說給他聽的,仍然是一條一條暗自記在心上,同時竭盡全力地記著晝夜變化和日期。

整整十一天,沒有人過來看過他,仿佛他這裏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如果不是因為兩個禦醫除了變著法子讓藥湯更苦澀,同時確保他不再有暴起動手的能力之外,其余的地方尚算用心,蕭敬先甚至會認為,那位素來表現出仁厚一面的皇帝終於失去了耐心。

而他自己一直都是耐心很好的人,哪怕如今如同真正的廢人一般,只能臥床,沒人可以說話,更沒有消遣,可他閉上眼睛,就仿佛能看到姐姐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封信——那是在霸州一戰的最後時刻,蕭卿卿趁人不備接應了康樂過來之前拿到,趁著最後混亂時交給他的。

他看完信之後就吞下了肚,可那一字一句,他卻牢牢記在了心裏。姐姐的筆跡和行文風格他最清楚,因此輕而易舉就能判定那並不是有人偽造。可正因為如此,看到最終落款那絕筆兩字,支撐了他這十幾年的最後力量方才幾乎喪失,以至於他之前完全不想苟活。

可如今得到越千秋的那個消息,知道還可能會有子女,蕭敬先只覺得自己似乎被注入了一股不得不活下去的力量。他會忍不住去想那個孩子是男是女,到底像誰,會去計算在孩子什麽時候出世……多虧了這些細碎不完整的念頭,那些曾經困擾他的狂躁漸漸遠去。

他終於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一個字一個字掰碎了分析那最後一封信。短短百十來個字,他已經不知道在腦海中排列組合了多少遍。

小四,想來如今距我西去已有一十六年,未知你可安好?蕭氏本支數代早夭,如若魔咒,堅不可破,我雖貴為皇後,亦不可免,留你一人獨活於世,著實對不住你。本支自始祖起,紋飾便與他族不同,以血狼為號,傳男不傳女。然則我兒時見你紋身,一時好奇,求得父親,也於肩頭留下相同紋飾。他日若見同紋者,望你視之如子。

無聲的嘆息之後,蕭敬先再次想起了蕭卿卿的判斷——送了一個孩子去給南吳皇帝的人是丁安,而從火海中救出越千秋,以至於自己身隕的人,則是他的姐姐。他不覺得,姐姐可能會犧牲生命去救一個收養的義子。

從一開始在北燕遇到越千秋那南吳使團一行人時,他突發奇想一般希望越千秋去冒充自己的外甥,他是不是就已經有那種預感了?

嘎吱——

大門處突然傳來的開門聲,打斷了蕭敬先的思緒。然而,想到平日裏那兩個禦醫進出都盡量壓低聲音,似乎恨不得如同鬼影一般來無影去無蹤,他就判斷出來的不是那兩人。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了其中一個年長禦醫的聲音。

“九公子。晉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我們盡心竭力,可如果他還有什麽後招,我們未必制得住他……”

“知道知道,是你們和他熟,還是我和他熟?我被他坑了不是一次兩次了!”

隨著這個聲音,越千秋大步出現在了蕭敬先面前。他看了一眼左右不肯稍離半步的兩個禦醫,有些沒好氣地說:“我奉皇上之命來和蕭敬先說話,你們能不能回避一下?放心,他要是暴起發難宰了我,那也不關你們的事!”

兩個禦醫本來還想再規勸爭取一下,可聽到最後一句話,兩人對視一眼,到底還是沒有再堅持,臨走時卻少不得把越千秋拉到一邊,往他手裏塞了點東西。蕭敬先把這一幕全都看在眼裏,知道無非是些制約自己的藥物,他嘴角一勾,靜靜地只沒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