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所夢才一時

那是一首很長的詩, 全詩沒有名字,大約當初也只是隨筆寫來抒發自己難以壓抑的思慕與愛戀,甚至有點流水賬的意思。

“子欲下九幽, 但去不須返。以身承子足, 渡過冥河岸。

子欲登紫府,但去不須顧。代子受雷噬,擔負戮魂苦。”

“所夢才一時, 輾轉又一癡。”“所失為何物?所失無非我。”

格律不嚴, 也沒什麽具體描寫的內容,甚至文筆都有點拉垮, 寫詩的人平日裏一定不怎麽寫類似的抒情詩,只會一遍一遍地重復著自己熱烈的愛意, 說自己願意為她而死, 求求神明把所有的苦痛都賜予他, 讓她永遠快活,就算死後也有個好歸宿。

一直以來, 狂得沒邊的情詩一直不被主流文界所認可, 只有內斂克己的詩句才能得到大家的一致認可。

因為癡狂而熱烈的愛意誰都有過一瞬間, 那瞬間恨不得為心上人而死,一點也不妨礙日後愛意衰減、相看兩厭。

但是時隔多年, 依舊綿延隱忍的深沉愛意卻極為難得,時間是剪斷良緣的短刀, 能從尖銳刀鋒下逃出來的人不是幸運,而是能忍受住時間這把刻刀給自己造成的一再傷害, 然後死不放手。

文界大家們自然認為後一種要更可貴、更罕見。

可是, 顏粲是在一座深埋地底的陵墓之中發現這首詩的。

他從這首詩的第一句摸到最後一句, 因為整首詩太長了, 顯然第一句和最後一句被刻下的時間相差很久,最後一句的筆跡已經潦草起來,甚至刻痕也遠淺於第一句。

那個在陵墓中摸索著刻下這首詩的人,寫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想必已經沒什麽力氣了。

這詩裏的熱烈與癡狂並不是短暫的、易逝的,它一直留存到了寫詩人生命的終點。

那個寫詩人,他被封入這座陵墓的時候,還是活著的。

他是自願給自己死去的心上人殉葬的。

原本顯得輕薄的癡狂,因為有死亡作為底色,而顯得如此真實。

如果說有什麽比隱忍的愛意力量更大,那就是真實,強硬的真實。

瘋狂和真實這兩個詞,竟然能夠組合在一起。

甚至千年之後,盜墓者找上門來,摸到這些詩句的時候,都驚詫於這字裏行間永不止息的熱血奔湧和狂妄。

絕望的愛意是如此強大,像風吹得烈烈,讓每個人都覺得膽怯。

顏粲下到陵墓裏之前,還提前看過墓主人的生平。

這是位身世傳奇的貴族少女,出身破敗貴族,和妹妹同一日出嫁,但是在大婚時卻不小心搞混了花轎,嫁給了妹妹本該嫁的一位富商。

因為碑文殘缺,顏粲只能看見前兩句,之後這位貴族少女經歷了什麽、最後又是怎麽死的,完全不知道。

大概是老死的吧。

有一位這麽愛護她的丈夫。

他是如此愛她,以至於不忍心她一個人歸於死亡的陰影,就這麽毅然而然放棄了自己所有生的希望。

只可惜顏粲沒能找到更多這樁塵封戀情的見證,他下到墓穴之前,這座陵墓已經毀壞得差不多了,只是後來有修士借這陵墓來藏起自己掠奪來的法寶。

棺槨、整個陵墓的機關、珠寶早就不見了。

已經過去上千年了,想必也已經化成灰了。

只有這首機緣巧合被保存下來的、留在封閉墓室角落的詩。

甚至連這詩也立刻沒有了,因為顏粲打開了墓室,外面的空氣湧進來,這些石刻的詩句立刻就化為飛灰,瞬間全不見了。

所欲無故物,焉得不速老。

那個時候顏粲還是個沒見過太多世面的少年,每日為活下去而奔波,心頭壓著自己的深仇大恨。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這世界上除了“仇恨”和“鄙陋”還有其他東西。

一些濃烈的、甜蜜的、和生死有關、又和生死迥異的東西。

他於是不自覺想到了紀姝。

想起她從漫天的塵沙中急匆匆地向他跑來,無畏他的尖刀,徑直將他抱在懷裏,要將他從死亡邊界拉回來。

“……所以?”紀姝雖然能夠自然活動了,但是還是被他牢牢扣在懷裏,下巴靠在他肩膀上,發出一個短暫的疑問句。

她剛才見他忽然講起一樁盜墓舊事,還以為這又和剛才她沒理清楚的桃樹李樹有關,於是集中注意力,非常認真嚴肅地認真聽下去。

但是聚精會神聽完全程,紀姝非但沒能理清楚剛才的事情,還更迷糊了。

這和“秦歸止”“顏粲”“銀環”有什麽關系?

她實在想不通,於是不得不出聲提問。

顏粲講完自己少年時知慕少艾的經歷,見她聲音軟軟地問了一句,立刻感覺像喝了蜂蜜一樣,覺得自己講情話真是有天賦,有些得意地把她抱得更緊了一點,吧唧又親了她一口。

紀姝:“……”

顏粲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好好撫摸了一遍,覺得這比接吻好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