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跛腳奴與佛帝

河南大行台侯景已過不惑之年,這個年齡段的人不再為事業憂慮,因為他們能夠丟棄不必要的幻想,準確找到適合自己的事做,對將來有清晰的判斷。

侯景是個醜陋的人,身材矮小,上身長下身短,那雙腿更要命,右足偏短,走起路來貌似瘸子。如果生於眾生平等的時代,鳳姐也未必肯收留這等殘廢之人。好在人類永遠不平等,除了等級時代便是金錢時代,南北朝靠拳頭說話。侯景的拳頭不硬,既打不死牛,也搗不碎沙袋,騎馬射箭更不是長項,作為鮮卑人,這是一件可恥的記錄。然而,侯景聰明,他的聰明全部用在打仗上。

東魏國勇將當屬高敖曹和彭樂,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侯景眼裏,他們就像野豬在敵人的陣裏沖來突去,卻不知道要幹什麽。東魏軍沙苑失利後侯景放出豪言,向高歡討二萬精銳騎兵取宇文泰首級。高歡沒有答應,不是害怕侯景做不到,而是相信侯景做得到。侯景又對高歡道:“願得兵三萬,橫行天下,渡江捆蕭衍老兒來做太平寺主持。”高歡又沒有同意。高歡妻子婁昭君給出我們答案:“得到黑獺失去侯景,何利之有。”同樣“得到蕭衍失去侯景也沒有利益。”

如此看,侯景的軍事指揮才能天下第一,故而侯景得到東魏國唯一一個戰區指揮官頭銜,控制河南十三州,獨立指揮一支十萬人的軍隊。

一封不帶點的書信

高人一等的智慧、驕人的戰績使侯景極度自信,眼神更加銳利。他坐在一張精致的胡床上,穿著長靴的腳垂到地面。宋子仙、郭元建、王偉、索超世等親信謀士、將領們分別列坐兩側。

侯景手握一封書信輕輕敲打膝蓋,用那獨特嘶啞的聲音問道:“高王令我去晉陽,你們怎麽看?”

王偉搶先說道:“前些日子流傳高王已死。無風不起浪,如若未死定患重病。侯公手握重兵,此去縱然無歹意,也將卸掉兵權。只需多拖些時日,等到高王去世,那時便無人奈何侯公。”

侯景表情相當愉悅,笑道:“高王已死。”望著滿臉驚詫的眾人,侯景一字一頓地重復道:“高王已死。”

眾人依然一臉疑惑,侯景揚了揚手裏的信件,說道:“這封信告訴我了。”

索超世道:“我們看過信件,和高王以前的書信相同,您憑什麽認為此信不是高王所書。”

侯景嘿嘿一笑,說道:“我以前和高王有過約定,只要高王給我的信件,上面都加上一個小點,防備敵人使詐用假信誆我。這封信上面沒有小點。”

侯景是偽造信件的行家裏手。邙山會戰時虎牢關守將棄關撤軍即是侯景抓獲西魏信使偽造宇文泰的手令,將堅守待援改為立即撤退所為,從而抓獲高仲密的妻子兒女。騙別人自然須防備別人騙自己。

王偉興奮道:“若是如此,這封信定是高澄所為。侯公當世英雄,豈能受高澄擺布。”

王偉知道這句話一出,侯景必反。他親耳聽見侯景對司馬子如說過,不能與鮮卑小兒共事。

鮮卑是個籠統的概念,譬如美利堅,宣誓效忠美國就是美利堅民族的一員。同樣,篤信鮮卑文明即是鮮卑人。侯景雖是鮮卑人,骨子裏流淌著羯人的血液。侯景有一個高級文明人的名字,狗子。高歡的本名叫做賀六渾。狗子自然比賀六渾高雅,因為那是漢人的名字。

侯景瞧不起鮮卑人,卻害怕高歡。高歡死了,天下之大再沒有畏懼的人。侯景銳利的目光掠過眾人的臉,他想知道這批忠於自己的人有沒有信心造反。

郭元建道:“侯公不去,必然與高氏鬧翻,雙方兵戎相見,所轄十三州有多少州會站到我們這一邊。況且河南四戰之地,內憂外患,侯公守得住麽?”

侯景從胡床上站起來,一歪一歪地踱到郭元建身邊,鴟梟般銳利的目光盯向這位得力的幹將,慢慢說道:“我25歲的時候打了一場勝仗,擊敗逆賊葛榮,從此所向無敵,賀拔破胡、獨孤如願都是手下敗將。在邙山,差那麽一點點殺死黑獺。我自信對得起天柱大將軍,對得起高王。人可以做英雄的奴仆,不可以做蠢貨的奴仆。至於大事能否成功,在天不在人。我相信一個道理,地獄為王勝過天堂為奴。”

眾人知道侯景心意已定。接下來不是討論反與不反,而是討論如何反。侯景心中充滿稱王的渴望,但有自知之明,此刻決不能自立為王割據稱雄,那相當於把自己做成箭靶子,對東魏、西魏和梁朝說,射啊,往這裏射。他要把河南做成誘餌,引誘三只野獸互相撕咬,趁他們精疲力竭的時候找準下口的機會。

散會。郭元建對王偉道:“侯公走在虎狼群中,危機四伏,你為何極力贊成而不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