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嶺

唐生智本來極可能會像他所誓言過的那樣,與南京同殉。

他沒有給自己預留一條過江的船,但是他說過,身邊的幕僚可以走,其他人都可以走,因此長官部的參謀長就自己做主,把從江陰要塞撤回的一條船要了過來,而正是這條船,成了長官部上下三四百人的諾亞方舟。

最初大家都上了船,卻不見唐生智,聽到岸上傳來槍聲,很多人都主張不要等,趕快開。

參謀長很有良心,他極力勸阻眾人,說一定要等唐長官來了船才能開。

一個小時後,唐生智才在一名副官的陪同下來到江邊。上船後,他還希望盡量多載些人走,因此在岸邊又多等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其他人紛紛催促,才不得不下令開船。

過江後,沒想到北岸真的出現了日軍,只得繼續亡命,前往揚州去投奔顧祝同。

此時唐生智身體非常虛弱,走路都需有人攙扶。隨從副官在路邊找到一輛板車,可是車上到處都是牛糞。

唐生智身為上將,雖落魄如斯,但起碼的體面還是要的,哪裏肯坐,只得繼續由衛士們攙扶著走。

走了幾裏,實在走不動了,又問副官:有沒有車可坐?

副官回答:有。

一喜:哪裏?

副官說,喏,這輛板車我一直拉著呢,知道您遲早還是要坐。

唐生智悲從中來,不由得長嘆一聲:想我唐某帶兵20年,大小百余戰,何曾有過今日之敗?

我真是既對不起國人,又對不起自己。

板車很臭,但還是坐吧。

唐生智坐在板車上,一路問左右,長官部的人員有沒有全部過江,誰誰誰有沒有跟上來,表情異常沉痛。

我到揚州,曾去過梅花嶺。

梅花嶺者,以史可法衣冠冢而得名。那裏現在已經圍成了一座小院,本來想進去,但天色已晚,只得作罷。

按照全祖望在《梅花嶺記》中的記述,揚州城破之際,史可法本想自殺,但刀被諸將奪下,並為之“所擁而行”。也就是說,如果當時能夠突圍,史可法也是不會死的。

無奈揚州已經被四面圍困,退到城門口的時候,“大兵如林而至”,清軍殺進來了,其他人大多戰死,唯史可法被捕。

《梅花嶺記》到這一段是最氣壯山河的:

圍攻揚州的多鐸對史可法很客氣,稱他是先生,勸他投降,但他大罵而死,死之前留下遺言,“當葬梅花嶺上”。

事後看來,這多鐸充其量也就是個披發左衽的鳥人,他並沒有厚葬史先生,梅花嶺上只是其部將收集的史可法舊時衣冠而已。

要想你的敵人尊重你,唯一一個辦法就是打疼他,多鐸沒到疼的地步,所以他不會打心眼裏真正尊重你。

史可法千秋盛名,梅花嶺上梅花如雪,芳香不染,但是需要指出的是,這一切並沒有能夠阻止揚州的浩劫。

據史籍記載,史可法就義前,曾對多鐸說,自己即使碎屍萬段,亦甘之如飴,唯一的請求是“揚城百萬生靈不可殺戮”。

然而明末筆記《揚州十日記》表明,清軍對揚州的屠城曾是何等殘酷,以至於兩個多世紀後,它仍然能夠吹響漢民族發動反清起義並締造民國的號角。

在前往揚州的路上,不知唐生智有沒有想到過,其實他只欠一死。

假如沒有那條船,假如他沒能逃出生天,即使不像史可法那樣當著日本人的面“大罵而死”,就像萬千軍民那樣死在混戰或混亂之中,亦能名垂青史矣。

人生無常,幸與不幸間,真不能以道理計。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辦法。

我看到過的一部清代筆記對史可法殉難有完全不同的記述。

有一個讀書人流放黑龍江寧古塔,在即將釋放回到中原前,寧古塔將軍曾告訴他一段軼聞:

以前破揚州時,我也在軍中,曾親眼目睹史可法一個人騎著小驢來到大營。我們多鐸親王勸他投降,並拿洪承疇作比方。但史可法只是一個勁兒搖頭,他說他本來是要自殺的,但就怕死得不明不白,來這裏不為其他,只求一死。

多鐸百方勸諭都沒用,只好把他殺了。

對這段記述,我總覺疑惑,在那樣的非常情境之下,史可法如何還能騎著小毛驢,優哉遊哉地去見多鐸?要知道,路上隨便哪個清軍小兵,都能一刀把他給解決了。

滿人統治中原,很多過去的血跡都想抹去,以便把自己打扮成秋毫無犯的王者之師,這個寧古塔將軍大概也是如此的出發點,不過他回憶史可法只求一死的表態,倒具有一定的可信度。

唐生智在南京城該怎麽做呢?

也許,他應該像川將饒國華那樣,盤腿坐在地上自盡而死。城陷,將必同亡,這才是最佳的選擇。

從遠戰到近戰,從近戰到守城,從守城到巷戰,直至短接,這些他都做了,只缺最後一個環節,那就是“短接再不力,則自殺”。他沒有自殺,也沒有被殺,因此唐生智的道德品質及操守才飽受指責,也因此最終沒能成為一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