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父子

此時已經是八月,這廣陵本是鄙濕之地,再加上烈日灼曬,更是熱氣上湧,整個廣陵城倒好似一個大蒸籠一般,熱的人恨不得將身上那身皮都扒下來。楊行密所住之處四周滿是柳林,只聽得滿耳蟬鳴,雖然如此,氣溫還是不低,饒是楊行密這般平日裏十分勤勉之人,在這等天氣裏也就穿了件汗褂,斜倚在竹椅上,閉目養神,其子楊渥則在旁邊一邊為其打著蒲扇,一邊隨口說些有趣的閑事,討老夫歡心。

“父親,孩兒心頭一直有個問題縈繞,卻不知當問不當問?”

楊行密愜意的伸展了一下脖子,隨口應道:“問吧,你我父子之間還有什麽當問不當問的。”

楊渥笑道:“孩兒卻是要知道,父親身上到底有多少條傷疤?”

聽到楊渥問出這麽孩子氣的問題,楊行密不由得啞然失笑,坐起身來,笑道:“這個倒是未曾數過,某家自結發以來,歷經生死之間何止數百,哪裏記得這個,不過今日既然渥兒開口了,便數上一數吧!”

說到這裏,楊行密站起身來將身上的汗褂脫去,一邊撫摸著小腹上一道已經幾乎看不清楚的疤痕一邊回憶,聲音不知不覺間也變的悠遠起來“這要算是最老的一條了吧!那時我還未曾從軍,在廬州為盜,一次販運私鹽,遇上緝拿私鹽販子的官差,雙方交手,小腹上便挨了一刀,如非劉威兄弟拼死相救,只怕那時便交代在那裏了。”

楊行密一條一條的撫摸著自己身上的傷疤,低聲敘說,他出身低微,是由盜匪投軍,由小卒起家的,在陣前一刀一槍殺到今天的地位,身上的大小傷疤何止百余,加之有些年代久遠,楊行密不時停下回憶,待到他將自己身上的傷疤來歷敘說完畢,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到了最後,楊行密不由得輕聲嘆道:“如今回憶起那時情形,在看看現在,當真如做夢一般,能夠活到今日已是萬幸,哪裏還敢指望什麽功名富貴。”

一旁的楊渥卻是盛年,正是目無余子、氣雄萬夫,以為萬事無不可為的年紀,加上他父親乃是一方豪雄,年紀輕輕便做到了司徒這等高官,有判廣陵衙內諸軍的差遣,未來前途更是貴不可言,雖然也見識過戰陣,可身邊自然簇擁著精悍護衛,不用像楊行密一般親犯矢鋒,在生死之間掙紮,又哪裏體會到這亂世間的兇險,雖然開口應和,可父親方才那番敘說嘆息從左耳進轉眼之間便從右耳出去,半點也沒留在腦中。

俗話說“知子莫如父”,楊行密還不知道楊渥那個草包脾氣,可自己已經年暮,其余幾子年齡尚幼,楊渥也的確頗為武勇,偌大一番基業只能交給他,便強打起精神道:“孩兒,今日像你點說傷疤,並非向你誇示武勇,為父出身低微,又恰逢亂世,不得不挺身白刃之間,乃是萬般的不得已呀。如今唐室衰微,各方割據已經定局,你須得開懷納諫,收攬豪傑之心,不可師心自用,逞匹夫之勇呀!”

“父王說的是,孩兒記下了。”楊渥趕緊連連點頭,他看看左右無人,便壓低嗓門問道:“父王,孩兒還有一件事情要問。”

看到楊渥這幅小心翼翼的模樣,倒把楊行密弄得有些好笑了,他這個兒子自小到大都是草包脾氣,像這般模樣倒是平生第一遭,便笑道:“問吧,問吧,你我父子之間還有什麽不好說的。”

“安仁義自從在陵亭大敗後,被圍在潤州城中算來已經快一年了,潤州精銳基本已經在陵亭一戰喪盡,就算安仁義的沙陀親軍還在,算來也不過三千人,怎得王茂章攻了這麽久還沒有拿下?莫不是?”說到這裏,楊渥擡頭看了父親一眼,卻是欲言又止。

聽到楊渥的話,楊行密的臉色逐漸凝重了下來,沉聲道:“為什麽不說下去,把你想說的都說出來。”

楊渥咬了咬牙,低聲道:“莫不是那王茂章顧惜兒子王啟年的性命,不願督促士卒猛攻?不如下令換將圍攻潤州,免得夜長夢多。”

“糊塗!”一聲斷喝打斷了楊渥的話語,他有些茫然地看著父親的面容,楊行密的臉上滿是失望。

“莫非孩兒說錯了,王茂章用了全力,只是潤州城堅固,一時取之不下?”在老父積威之下,楊渥立刻有些驚慌失措,這些天來楊行密將諸般軍務讓他處理,他在那新得的謀士嚴可求的輔助下,處理的十分順遂,從父親的臉色中也看出楊行密滿意的很,可這下卻不知自己那句話說錯了,惹得父親出言叱呵。

楊行密臉上滿是恨鐵不成鋼的顏色,恨聲道:“王茂章剛猛無雙,可在潤州城下快一年時間,卻只是築長圍,修攻具,只把外郭拿下來,你當我不知道他是因為顧惜愛子性命?我楊行密雖然老了,可還沒有糊塗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