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撞擊(一)

時光如流水,轉瞬之間已經是天佑元年(公元904)的二月了,此時的北方許多地方土地尚未解凍,農人們還躲在屋中忍饑挨餓,而位於浙南的台州,此時正是開耕播種的農忙時節,田野裏滿是忙碌的人影。與每年這個時候一樣,常有沖突的各家土豪也都將各自的部曲解散了,回家種田,就連逃散到山中的亂兵盜匪,也有許多回到家中耕作,至少也停止了對農戶的劫掠,畢竟這一個多月時間勞作,往往就決定了這一年的收成多少,各家土豪早就有了在此時停息爭奪的潛規則,就算是山間的強盜,也知道等百姓種出了谷帛才有的搶,做這種殺雞取卵的蠢事只會引起眾怒,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可是與往年不同的是,鄉間卻傳播著臨海城中的鎮海軍大官即將推行“度田料民”政策的消息,對與這個消息,各個階層的人們的態度是不同的:

剩余不多的自耕農的態度是冷淡的支持,雖然自從台州大亂以後,無論是俞之恒還是後來入侵的明州軍,以及最近才進抵臨海城的羅仁瓊,都沒有足夠的實力來向他們收稅和征發勞役,可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負擔減輕了,恰恰相反,附近任何一個得勢的土豪都會毫不猶疑的掠奪他們的糧食和布帛,征發他們修築塢壁,乃至迫使他們成為和土豪有人身依附關系的田客、部曲,這些自耕農能夠保持住原有的自由身,不但要極大地幸運,而且自身也往往是最勇敢最精壯的漢子,他們知道,經過了“度田料民”,雖然他們要承擔繳納農稅、征發勞役的義務,但與此同時,“度田料民”這一行動本身也會從土豪手中奪去那些蔭田、田客,土豪也不會再有欺壓掠奪他們的實力,他們也會從土豪的壓迫和掠奪下被解救出來,相比起這個來,那些農稅和勞役的負擔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基於現有的實力對比,他們又對鎮海軍地方長官能否完成“度田料民”這一政策成功的執行下去表示懷疑,畢竟現在羅仁瓊能夠控制的只有臨海城附近不到五十裏的地盤,比起那些土豪來說,他的實力是很微弱的,這些自耕農只會在“度田料民”政策馬上就要成功的時候才會表示支持,在勝負未分形勢尚不明朗的現在,羅仁瓊是不能指望可以從他們身上得到任何支持的。

人數最多的是各家土豪控制下的大量田客、部曲,他們對於“度田料民”政策的態度是很矛盾,一方面他們對於現有的為人奴仆,受土豪壓迫,“出則為兵,入則為奴”的現狀表示不滿,對於可以改變他們這一悲慘現狀的“度田料民”政策,有一定的希望;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些田客、部曲往往數代都與那些土豪比鄰而居,有的還是同宗同族,有強大的血緣和地緣紐帶聯結,在唐末盜匪橫行,官府軟弱的無政府狀態,這些土豪武裝集團同時也是對他們的一種保護,那些有一定政治軍事才能的土豪頭領,對手下的部曲、田客的剝奪反而比對那些還不屬於他們的自耕農要有節制一些,他們害怕實施了“度田料民”政策之後,列名籍書之中的他們,不但要承擔更加沉重的官府稅收和勞役,甚至還要被征發為兵,埋骨他鄉,此後再也不能和家人團聚,所以他們對於“度田料民”政策的態度是很復雜矛盾,既有支持也有反對,而且和他們所在的集團首領的各種能力也息息相關,一般來說,土豪集團的首領對部曲越是體恤,剝削越是節制,這個集團的部曲田客的向心力就越強,對“度田料民”政策的反對程度就越強,反之則向心力越弱,就越支持“度田料民”政策。

而最堅決反對“度田料民”政策的自然是人數最少的土豪首領,他們清醒地認識到這個政策就是沖著他們來的,臨海城中的官府的目的就是要把台州境內這些大小不一的土豪集團全部打碎,重新還原為原子化的“編戶齊民”,從而把土地和人口重新掌握在他們手中。之所以這些土豪還沒有“打到臨海去,揪出狗官來”,其原因無非是以下幾個:首先,這還只是個傳聞,臨海城的官府並沒有發出文告來,沒有一個興師動眾的名頭;其二現在是春耕季節,動員大量的部曲是件麻煩事,後遺症也很強烈;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臨海城的守兵雖然沒有多少,可是遠在杭州的鎮海軍主力可是個龐然大物,將其守官驅逐出去以後如何應對必然來臨的報復這是個大問題,最重要的是,各家土豪擁有的蔭田和部曲數量不同,自然對相應政策的反對程度和願意冒的風險也不同,大夥兒的眼睛都在盯著幾個最大的土豪,準備搭他們的順風車。串聯、結盟、出賣,一場場好戲正在原先或者敵對或者友好的土豪之間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