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4章 徐州起(十)

揚州,江都舊城,保揚湖(今廋西湖)之畔的洪橋驛內。

胡子拉雜而滿臉憔悴的劉延慶,滿身酒氣的坐在一堆新舊堆積的杯盞瓶罐當中,繼續著又一日用醉生夢死麻醉自己的日常。

雖然處於被幽禁的內外斷絕狀態,但是他在“養病”期間的一應待遇水準,卻是絲毫沒有省儉和折扣過,除了沒有安排女人陪寢和侍候之外,對方幾乎可以滿足他絕大多數的日常所需。

因為,就連國朝留在當地的官府,都已經被這些人給事先串通好了的,完全可以不經過他那些軍中的部舊和手下,就將他給隔絕在這處頗為豪華的驛站行館當中。

因此,對他來說時間很快失去了意義,不知道已經過去多久了,他就只能無能為力的被軟禁在這裏“養病”,而坐視這外間以自己的名義和印信,發出的一道道似是而非的命令。

然後經過當初大喜大悲的激動和憤怒之後,他現在已經有些迷茫和失落,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做錯了,為什麽屢屢遭到了這些挫敗和層出不窮的背棄呢。

明明他作為國朝屈指可數的將門衙內,完全可以躺在父輩的功勞簿上享受門蔭和遺澤的他,卻不願意走上別人一樣的老路;因此,借助家庭背景的勢力和影響,投身到朝廷新組建模範新軍當中去,力圖在國朝的北伐大業立下一番自己的功勛;

由此,他也一直很努力進取而身先士卒,浴血奮戰而多次被創;也很積極的學習新事物,而不吝代價和付出;對待部屬和親隨更是恩遇有加而不吝解衣推食。

但是往往最後得到的結果,多半是總是未能盡如人意,或是遠出乎自己的意料;

至於那些信重和追隨自己的人,不是紛紛遭到了不測和喪亡,就是各種理由漸行漸遠或是主動拜辭而去;反而是那些別有算計和居心叵測之輩,以看重親信的身份在側近留了下來,卻又在關鍵時候背離和坑陷了自己。

這難道實在是自己識人不明而牽累下來的結果麽。

要知道,他最初他只想像父帥一樣,將這個將門世家的榮耀與名銜,給繼續傳襲下去和更進一步的發揚光大,因此他其實根本不排斥和抗拒,來自家族的助力和幫襯;

直到後來,才又有了新得目標和方向,希望能夠學會那位誠心結交過的年輕淮帥,在北地的經營和治理手段,而以封疆守臣的身份開辟出一片新天地,或者是給自己按部就幫的人生走出一條新的路子來;

然後,他有一夜之間又得知了,這位自己刻意結交和努力追趕的對象,居然一夜之間就從朝廷極盡榮寵尚以公女的元重邊臣,突然就變成了欲除之而後快,以奪取其配下軍伍的頭號逆臣……

而他最親信的叔伯輩兼家將頭領,卻斷然發動事變和陰謀軟禁了他,以尊崇朝廷大義為先和以防止他一時沖動給將門劉氏帶來禍患為由,將他強行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牽線傀儡。

這對於他自小養成理念和觀感的沖擊,更是無與倫比和天翻地覆的。雖然他明面上並不乏跳脫和浪蕩的外在表現,但是從小被熏陶的忠義理念和報效之心,卻是浸潤到骨子裏的;

然而,現在卻不得不第一時間,被迫開始自我否第和懷疑一直所追尋的目標和理想,還是否那麽正確和光榮呢;難道在朝中那些人眼中,自己就是那種不顧大義公心,而只圖私利和個人恩惠的鄙賤之人麽;

這究竟是自己大大的錯了,還是這個世道和環境都已經錯位了。

由此所遭遇的一切和種種,卻讓人有些沮喪和心累,又讓腦子糾結錯亂城一團絲麻,恨不得天天自相沉溺在酒鄉醉國裏不出來才好。

想到這裏,他信手抓過一個圓肚大瓶搖了搖裏面的存貨響動,再次給自己倒上一碗酒;不管是最好的西域葡萄酒,或是馥郁動人的廣陵春,還是最粗劣的蔗頭燒,只要能夠讓他繼續麻痹下去就好了。

然而,他不由自主的咦了一聲,因為碗盞裏的酒水抖動了起來,而他還沒有端起來呢,然後更多的蕩漾水紋出現在了平復的酒盞當中;常年軍伍生涯的最後一點警覺和本能反應,頓然讓他從朦朦醉意當中驚醒過來。

於是,他這才注意到門外時不時的問候和探尋聲已經消失不見了,遠出隱隱疑似的炮響聲和微不可見的震動感,然後有變成此起彼伏的喧嘩和呼嘯聲,然後才是山呼海嘯一般的齊聲叫喊。

片刻之後,又變成了緊促而密集的銃擊和刀兵相交的激烈廝殺聲,由遠及近之後才突然消失不見,而恢復了短暫的沉寂和空洞當中。

“劉統制就在這裏……”

“老天保佑,將主還活著呢……”

“將主,您可曾還安好……”

“這些奸賊假傳號令,可把兄弟們坑害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