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0章 立新(二十五)

“敗了……”

“這就敗了……”

耶律大石瞠目結舌的看著漫山遍野潰敗的人潮,向著營盤倒流回來,又毫不猶豫的沖散了陣前再度倉促組織起來的督戰隊;而毫不猶豫的用身體迎著他們的刀槍,甚至頂著已經砍殺進肉體的武器,將他們紛紛撞倒在地,又毫不停滯的踩踏過去。

就像是後面有無數洪水猛獸在拼命追逐著一般,慌不擇路的填平了溝壑,掀翻了拒馬和鹿角,撞到了營墻和帳篷,踩翻了爐灶和篝火,橫穿了大半個營地之後,又推翻擠到了另一個方向的營墻,幾乎是頭也不回的奔流而去。

然後,還沒有等他下令殘余的人馬拔營轉進,之前那些爭相潰逃出去的人流,卻又像是受驚的羊群一般的折轉了回來。

在此之前根據事先的情報,以淮軍全力出動的數萬之眾,想要反過來包圍他這十數萬之眾的消息,他一定會當成某種誇大其實的笑談和口口相傳的訛論;但是,現在居然就在他的眼前發生了。

因為,那些隨著前線局勢敗壞而不再遵從號令,自發奔逃出去各部人馬又紛紛的爭相潰逃回來;而尾隨他們而來的是,天邊隱約綻放的銃擊和炮轟聲;幾乎是四面八方皆有,就像是一張周密而浩大的羅網,將沿著太子河布設主陣的十數裏聯營,給輕易兜羅進去了。

然後在一片滾蕩的煙塵當中,耶律大石終於見到了追逐在他們身後的那些存在。

這是一些看起來頗為陌生的特殊騎兵,在行頭和裝具上也與之前那些既能在馬背上排列放銃,也能持矛揮刀沖陣廝殺的淮軍騎兵或是遊騎有所不同;

他們幾乎都是微微屈身虎踞在鞍上,斜架和挾夾著鋒利異常的長杆旗槍,從馬頭和馬胸到其實身上,都覆蓋著精光閃閃的甲片,手擎小旗的邊角隨風卷揚起來,又拍打在這些騎士的甲胄上,發出啪啪啪的咧咧聲響。

頗為沉默的隊列人馬仰首吞吐呼吸之間,自有一種冷酷到極致的威懾力和讓人滿心壓抑的窒息感,閃耀的連片甲光像是流淌的鋼鐵一般,輕易淹過了原野而吞噬和踹平了,一切敢於阻擋在面前的事物。

“甲騎具裝。”

“居然是甲騎具裝……”

營地裏殘存的陣列頓然在一片大呼小叫聲中騷動和惶然起來,而更多人像是被扼住了喉嚨一般的徹底失聲和不敢吐氣了;

作為昔日北朝大軍當中最是強有力的序列之一,這些武裝到牙齒的甲騎具裝,沖鋒陷陣的鐵人馬陣,就一直是大多數與之交鋒過的安東將士,或又是諸侯家彪悍的馬上健兒,終身揮之不去的噩夢與災厄所在。

然後,就聽的嘩然一陣跳入河水的聲音,再次打破了他們在陣前的寂靜,也挑斷了他們高度緊繃的脆弱神經……先是一群兩群,然後是一整片一整片的人頭,就這麽前仆後繼的朝著反方向,爭相沖出營地而迫不及待的湧進了春暖乍寒的太子河裏。

一時之間,河面上盡是潺動的人頭和密密麻麻翻動掙紮的肢體。似乎是冰冷的河水,更能夠讓他們在天崩地裂而灼熱異常的火器殺傷面前,找到那麽些許心裏和身體上的額安全感……

而在遠處遼東城西向的另一個戰場裏,高舉向天空的狐尾幡下,戰場上剛出爐的第四任阻仆部新首領奚底裏,也在努力向前方的丘陵奔跑和沖刺著;雖然哪裏依舊有那些淺灰色身影的存在,但是顯然要比在毫無遮擋的平原上,更加容易獲得突破和求生的機會。

至少這些曲折蜿蜒的小丘,多少會阻擋那些淮軍的火器和視野,而讓他們這些藩眾在化整為零之後,獲得更大概率逃出去的機會。

然後,對面就輕聲響起了讓人心驚肉跳的銃擊聲。

第一輪排射之後,他身邊的身影已經稀疏了許多,但是他還是努力揮動著旗幡,作為前進的指引和鼓舞,讓更多的額族人和部眾跟上來;

第二輪排射響起,跑在最前頭的大多數旗手和百戶也倒了下去,奚底裏的肩膀也被搽了一下,隨著激烈的動作火辣辣的滲出血來,但是他腳下的步伐卻越是穩健有力起來;

第三輪響起之後,他手中撿來用來屏護和遮掩自己的木排已經完全拿不住,身體僵直酸疼的幾乎失去知覺,只能憑借著最後的意識和慣性,跌跌撞撞的一瘸一拐靠近那些灰色的身影,用盡最後一點氣力將旗幡砸下去。

然後,幾乎是無法閃避的閃亮尖刺挺了起來,輕松的戳進他的身體,隨著噴濺著漏出身體的血泉,又像是解脫一般的仰面倒了下去。

沿著丘陵邊緣展開的銃兵構成幾道淺灰色的戰線,幾乎一眼就可以望透和數清,然而,就這麽幾條層疊交錯的單薄細線,居然就成了他們這些敗軍之中,怎麽也始終沖不過去的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