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1章 浮夢(六)

遼東南部的曠野之中已經遍地是蕭疏霜白的肅殺顏色。

迎面呼嘯的風中當中,羅藩世子羅承義騎在飛奔的馬背上,只覺得手腳頭臉都麻痹的不似還長在自己身上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離開了遼東城之後也已經過去了多少天,只知道不論白天黑夜的交替,他幾乎都在逃亡當中度過的。

隨同護送他突圍的上百名藩騎和數百名內衛,轉眼已經折損和凋零的,只剩下身邊這三騎了。

但是那些可惡的敵人還是緊追不放的尾銜而來,讓他根本沒有喘息和休整的機會,就不得不一次次的踏上逃亡之路了。

而更讓他心憂的,則是沿途地方的所見所聞,以及那些殘存下來世臣和代官的反應,讓人觸目驚心有憂心忡忡。

在大多數人的眼中,大名鼎鼎的安東羅氏似乎已經完了,也沒有人會再在乎來自遼城的命令或是信物;與之回應的是門戶禁閉的城寨上,刀槍擎舉冷冰冰的喝斥和威脅,或是幹脆就不聞不問,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和沉默。

就算是那些缺少抵抗力的鄉社之民,也是用麻木和畏懼的態度來紛紛逃避,他們這個活動的災厄。

然而幕後的那些逆賊對於地方的滲透和經營,更是讓人觸目驚心不寒而栗的,每每他們拼死付出慘重的代價,以為就此可以擺脫了對方了還沒多久,就有新的威脅和追殺,出現在他的視野當中。

然而,羅承義也唯有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要知道在他身後的遼城之中,身為藩主的父親還在堅持戰鬥,而作為世子他只要有一息尚存,就唯有竭力以赴完成這個最後的囑托和命令了。

說實話在不久之前,羅承義還只是身為家老重臣的羅湛容,排行第五而默默無名的庶出之子;

因為母親出身的卑微和排位的靠後,按照安東羅藩的傳統,從小並不怎麽受重視的他,所能夠得到最好的結果,就是在本家的那排和運作下繼承某個絕嗣斷代的世臣家名,至於分藩出戶的資格那是想都別想的。

只是他嫡出的大兄體弱早夭,而在羅藩本家的動蕩之中,排在他之前的領外三個兄長,也相繼死於非命或是失蹤;

這才讓最終從本家一系列博弈中勝出的羅湛容,在坐上並不算牢靠的藩主之位後,決定讓自己這個缺少根基的唯一成年男性子嗣,成為羅藩的世子。

因此,此時此刻他這個世子身份的唯一作用,就是為本家求來救命的外援。

然而,他的斜對面突然揚起了風塵,卻是那些追兵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派人繞到了他的前面,而從一條淺淺的河溝裏突然沖了出來。

急促轉向而錯身飛馳而來的箭矢,再次帶走了他的一名追隨者,然兩相逼近逐漸驅趕圍堵著,將他能夠沖刺脫走的余地,壓縮的越來越小,而他的坐騎卻是已經在口鼻上掛筵,露出乏力和氣衰的跡象來。

這時候,依舊追隨的兩名騎手,也露出了某種決然的神色,而突然開始從他身邊分道揚鑣,繞了個大圈折轉回去做出某種拼死攔截的姿態。

突然,站在坡地上觀望和指揮的一名敵騎,突然毫無征兆的栽落下來,然後其他人才驚覺起來,有些慌亂的四顧找尋著,然後有接二連三的被擊倒栽了馬背上。

銃聲,他不由的精神一振,這也意味這進入淮軍所活動的勢力範圍。

在更多此起彼伏的銃聲當中,那些來勢洶洶不死不休的追兵,就像是風中凋零的落葉一般,毫無征兆的紛紛跌墜下馬,或是連人帶馬仰面翻滾著貫倒在塵土裏來。

然後,就見遠處小丘上的稀疏灌叢突然晃動起來,而地上蔓生的野草也被頂了起來,而露出一個個人形的輪廓。

只是這些綽約的人形之間,卻是閃爍著尖刃的寒光,他們飛快的湊到那些撲倒在地的人和馬的身邊,手起手落的補刀起來。

也有撲地裝死的或是剛從昏迷中被驚醒過來漏網之魚,在他們的逼迫下驚慌失措的跳起來,沒命的向著遠方飛奔而去。

然後又被乒乒擊發的脆響聲,毫不留情的從背後被陸續擊倒。

“手下留情……”

目睹了此情此景的羅承義,不由高高舉手過頭,對著嚴陣以待包圍過來的那些軍士大聲喊道。

“我乃遼東羅藩世子,自遼城而來……有要緊勾當,急呈貴方可以做主的人……”

……

而在廣府外港,一只緩緩進港的船隊中,高高的桅杆望鬥之上。

“未想還有一日,能回到這裏的……”

膚色偏暗而長相上明顯帶有異域血統的船東賀維亞,看著淹沒在輝煌燈海裏的巨大城市,不由的感嘆道。

曾經何時,他所出身的賀氏家族也是這個不夜之城,繁花之都璀璨燈火中地的一部分,與五脈八葉之家比肩交遊,而享受著上流社會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和其他豪門顯宦的子弟一般鬥雞走馬,縱情聲色;揮霍著幾乎是與國同休的門蔭和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