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3章 驚破(八)

洛都城北,依舊是廝殺鏖戰正酣。

透過前排的縫隙,望著迎面沖過來的北國騎兵所卷揚起的煙塵,少年兵孟林只覺得僅僅握持火銃的手心,已經是變得汗津津而滑溜溜的,呼吸有些急促而心眼兒被拽得緊緊。

雖然他已經多次直面戰鬥,但還是不免口中發幹發苦卻泌不出一絲唾液來滋潤,而只能機械的在喉嚨裏幹咽著,用最後一點理智和勇氣控制住身體,不讓自己馬上轉身就逃,或是腿腳發軟的癱坐下去。

只有身邊周圍那一次次的口令傳遞和遙遙左廂軍號聲,才能給等候煎熬中的他,一些穩妥和踏實的安全感。

好容易才聽到左近的哨子響,如蒙大赦舉起手中裝上尖刺的火銃,伸過前列的間隙從他們的肩旁,瞄向那些浪湧一般撲面而來的敵騎,手中的顫抖和嘴裏咬住牙齒的顫顫,在這一刻也被發自骨子裏的某種條件反射,變成了短暫而平靜的專注。

他甚至有些許心思想起來那位帶隊老兵陳龍象所說過的,臨陣如何分辨和判斷敵人沖陣的經驗之談;

一窩蜂的敵人是最好打發的,他們幾乎沒有機會從到陣前四五十步,就被自己的屍體絆倒了;

其次是那些初成陣列而沖鋒松散的敵人,幾乎是最好的活靶子,只要打掉最前頭那批不要命的,剩下的也就是不戰自潰了。

至於,敢於聚攏在一起相互掩護著緩步推進的敵人最麻煩,往往需要近身的白刃反沖,付出相當的代價才能驅散和擊退之。

而據說也只有精銳的敵方騎兵,才能以精準的訓練與協同,並排進行這種縫隙間距很小的墻式沖鋒。

因此,這一刻的孟林,口鼻裏仿佛已經能夠聞到淡淡撲面而來的揚塵土腥味。

終於聽到第二次短促的哨子響,如釋重負得扣下手中的扳機,只覺得半個呼吸的“漫長”延遲之後,抵在肩頭木托在後座反沖之下碰得一震。

打出這一發之後,站在聯排火光綻射的濃重煙霧彌漫當中,孟林就連手中略微沉重的銃杆,似乎也變得輕松了不少。

然後才斜放向下橫過銃身來,開始屏住呼吸飛快的打開旋栓的後膛,裝填入子藥閉合,在發火孔塞上半截錫箔火帽用簧片扣緊,掰開擊錘的壓簧,再次進入待發狀態。

還有人想要用通條清膛,卻被身邊的老兵喝聲制止了,孟林這才想起來現在他們所用的精煉火藥和錫箔火帽,可不比過往的前裝燧發銃和紙包藥引子,至少要打上二三十發,才有可能出現需要清理的積碳和余垢。

第二次對著煙塵裏的敵人擊發時,手抖和牙根戰戰的症狀已經是消失了大半,而第一次騎射的戰果已經產生了顯露出來了,那些墻一般敵騎的次序已經發生了變化,變得略微松散開來。

而這一次排射後他終於可以看清楚了,一團團血花在對面人和馬的身上綻放開來,就像是一片無形的篩子濾過他們,而一片人仰馬翻的團團煙塵滾當之中,迅速濾出好些繼續飛馳的身形來。

而他們手上貼著馬首斜舉起來的刀槍晃晃,卻是已經可以將光亮清晰的反射在銃兵隊列的頭排臉龐上了。

這時候,第三輪第四輪裝填好的排射,也迫不及待的擊飛出去;更加密集的戰果開始呈現在他們的面前,就像是一層層被剝開的果蔬內裏,那些騎兵仰面翻滾和跌撞著,一片片的倒在前赴後繼的馬蹄之下。

然而,在巨大的沖力和慣性之下,還是有足夠飛躍而過的漏網之魚,提馬沖到了他們的面前,幾乎是用坐騎和手牌的掩護,頂沖開陣前最後一點妨礙和威脅,撞進那些站立高舉布矛的白兵線列之中。

巨大的撞擊聲和鋪天蓋地的碩大黑暗籠罩了,少年孟林所在的最前列數排之中,驟然爆發的刀槍碎斷和骨肉摧折,呻吟和慘叫聲,刹那間充斥著孟林的視野和聽覺,將他全身的力量和勇氣給再度奪走了一般。

他只能機械的向上舉起銃刺,本能按照操條用身體最大的氣力撐住槍托;然後就覺得鋒銳的尖端似乎刺中了一個堅韌而沉重的事物,然後巨大的反作用力將他狠狠慣倒又死死壓在了地上。

而手中卡死的銃刺就像是被強大慣性帶動著折斷了,就像是被用力戳破的一個皮袋一般,大團大團溫熱濕膩的東西,被滾落澆淋在他的頭臉上,濃重腥臭的讓他幾乎要窒息過去。

當他昏頭昏腦的被人從身上碩大馬屍開膛破肚的器臟重壓之中,慢慢拉扯出來的時候,所能看到的是,左近被沖的七零八落的散亂陣列,正在攙扶著傷員以隊旗和火旗,收縮聚攏成為一個接觸面更小的橫隊。

然後數個舉旗的橫隊相互轉動靠近銜接之後,就變成了一個不怎麽規整的中空方陣雛形,然後一面皺巴巴滿是汙漬的團旗被重新舉了起來,代表著這是一只以團為單位中空陣列,而陣中的白兵也被置換到了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