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9章 暮氣(四)

心事重重的辛稼軒,坐在大片新蕾綻放的紫荊樹蔭之下,只覺得有些身心俱疲。

早前的家鄉之行,不但讓他毫無榮歸故裏的欣然與得色,甚至有些糟糕和膩味了。

不僅僅是因為,他在東江道裏還算殷實的家鄉,居然出現了餓死人和舉家逃亡的事端;也不是因為,被那些頻繁巡曳在道路上,追捕攔截逃亡的公差丁役,給壞了心情。

還因為故裏剩下來的,那些勉強算的上是鄉裏鄉親的人們,卻讓令有些大失所望,甚至是觸目驚心了。

自己這才發達了幾年光景,他們居然敢仗著自己的名頭,在地方橫行霸道,恣意行那強取豪奪之事;而在短時之內迅速發家致富,從土腥未幹的泥腿子,搖身一變躋身鄉賢士紳之列;

甚至是自己偶然往來地方的書信,都被他們給曲解成,肆意行事的憑據和依仗,動輒拿出來狐假虎威,而懲以私心己欲。

就像是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宗同姓,靠辛氏出了位大守臣的名頭,出面攬做慈善事業,而從小富的殷實之家,迅速變成鄉裏屈指可數的大田主。

而當初自己義助鄉學,出了一千緡的事情,更是被他們大做文章,而變成四處強行攤派和勒捐的聚斂名頭;最後光是供養鄉學的學資田,就足足占了當地一百八十畝的上好水澆地。

至於鄉學本身,卻是將幾個豪紳大戶的私塾,改頭換面拼湊在一起,實質換湯不換藥的樣子貨;裏面除了幾個同宗辛氏的子弟,日日點卯對外做做樣子之外,也絲毫沒有多少惠澤鄉裏的用處和機會。

而這一切,都被吹噓和追捧成了,他自己發達以後,給鄉裏帶來的各種福澤和好處了。

若不是身邊的佐僚和親隨,還算有些得力和精明的話,只怕匆匆回想一趟的他,也被這些人孤島出來的表面和假象,給糊弄過去了。

但更讓他失望的是,地方官府的某些人,在其中所扮演的鼓動和教唆的角色。他們甚至給那些鄉親出主意,如何從中更進一步的拉虎皮做大旗,好將這種喪盡天良的勾當,更加長久的維系下去。

老一輩固然是種種不堪和卑劣了,可就算是鄉裏的下一代年輕人,也是令人大失所望的,他們受到的教唆和輸灌的主要內容,無不是找機會跟隨在自己這個,幾十年難得一出的大官身邊。

好到了北地任上之後,如何借助上官同鄉身份作威作福,享受一把受人敬畏人上人的老爺滋味。如此種種的事太多了,讓人實在無心提攜和造就。

雖然說,實在是他們的格局太小,也很容易被人利用,教唆和驅使這才走上歪路的。

但這也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無力和局促,哪怕身為提領一方的將帥守臣,但是居然連家鄉的境況,都沒有辦法改變多少。

他固然能夠通過官面上的壓力,一次性懲處掉那些,繼續打著自己旗號,招搖肆意之輩,卻無法改變人心的險惡和趨利。

因此,最後故裏之行唯一的收獲,就是帶回來了幾個家破人亡的孤兒,還有一堆忘恩負義的所謂名聲和風評,不體恤鄉裏的怨恨而已。

但是就算是回到廣府來,他的心情也沒有多少的改善。因為他已是鎮守一方的二號人物身份,又因為他即將成為大名鼎鼎的龍雀園東床快婿的緣故。

像是嗅到名為權勢的臭肉,所散發出來氣味一般,聚附在他身邊的那些,動機和目的各不相同,形形色色的人等,不斷的接觸和試探,就讓他很有些不勝其煩。

甚至還有人在公眾場合,旁敲側擊的暗示和提點,羅氏在淮東獨占的利益實在太大了,而他所能夠得到和分潤的利益,顯然完全與這個副使的身份不相稱的存在。

因此,作為某些友善人家很門第的代表。很是願意在加深親善,結納他為廣府勛貴階層中一員的同時;拉一批背景和家世得力的年輕俊傑,奉他為首聚攏在身邊;乃至以此獲得某些大佬的親睞和扶持,好從中獨樹一幟,獲取自己應得的一份資源和權利……

這種毫不加掩飾的功利主義態度,和罔顧大局極度自我私心的論調,讓他很有些厭惡,卻又無可奈何。

出身微寒之家的他,相比那些虛無縹緲的誘惑和利益,更多是一些珍惜眼前的自知之明。

作為軍中的第二號人物,他固然在治軍用兵,理政和經營地方上,兼全多能而應付自如。但都是在現有的基礎和格局上,做出來的成績和事跡。但相比起那位上司兼同僚的羅某人,無論是幾乎無所不涉的眼界和閱歷,或是深謀遠慮的長遠布局,或是勇於任事和主動創造際遇的開拓精神,或是不拘一格的魄力和手段等方方面面,無疑都是不世之選而始終有所不及的。

因此,通常情況下他倒也並不太在意這個,需要屈居人下的次席位置,因為淮東的特殊地位和位置,就需要這麽一個格外突出的領頭人。相比之下,他個人的私心和欲念,實在是微不足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