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風雨(一)

七月十五中元節,俗稱鬼節、七月半,佛門又稱盂蘭盆節,道門為中元地官誕辰,是為上古演戲下來的祭祀先人之日。

相比嚴禁動用灶火煙氣,而需要上墳打掃的寒食(清明)節。

這一日正當小秋,有若幹農作物成熟,民間按例要祀祖,用新米生麥等祭供,向祖先報告秋成。因此每到中元節,家家祭祀祖先,供奉時行禮如儀。

因此,作為自古以來重要的三元佳節之一,鎮撫府也提前曉諭各州,特地開放了諸多城邑之中的宵禁與出入門防,以便各地士民循例祭節。是以,各州難得吃上幾天飽飯的城中百姓們,也早早備了皮、紙、木枝等物,供上剛分到手未久的米麥新谷。

依照秋獲入庫後公六民四的分成規定,雖然他們最後拿到手的只有四成左右,尚未脫殼和烘幹的谷物,而其他的六成之中,有四成上繳官庫作為儲備糧,亦有一成作為集體提供耕牛馱畜工具種子的維持所費,還有一成則在縣內留中,作為日常行政的開支。

但是在沒有其他多余的苛捐雜稅和額外征收明目之下,這些曬幹舂搗過只剩下七八成的分量,還是足以讓人勉強足食有余,在本地的分營和編管制度之下,沒有宗族大戶相互依存的土壤,只剩下青壯年男女結對,外加上原來兒女若幹的,小戶小姓的新家庭。

因此,日用所耗被進一步壓縮和省儉了,再加上日常自種的瓜菜豆薯,代養的雞鴨鵝兔等富余產品的補充下,也能夠在年節之時緩上一口氣,拿出日常省減下來的剩余,來在以物易物的小市和野市上,添置些許日用之物。

而這已是人不如犬的亂世之中,難得而彌足可貴的一隅亮色了。

須知在青、兗各州以外的在更多的地方,無數好容易熬過了往年的戰亂和饑荒,而苟延殘喘的人們,不是在胡馬的奴役與蹂躪下苦苦掙紮,便是在水患帶來的災荒中嗷嗷待斃。

就算是那些齊、濟、鄆、泗等新占領的地區,也依舊在不停地有餓死人和流民出奔的消息。

故而,隨著夜色如幕,在沂水過城的支流之畔,早已經是星星點點,諸般造型的河燈,陸續放流而下了。隨著這些寫有先人姓名的河燈,明滅不定的消逝在遠處,也將眾多人家的哀思與寄望,一並順水流去。

而在河邊的一處臨時帷幕之中,作為兩府的首席幕僚,勾管機宜文字第五平,也正跪坐在一副簡單的香案面前,一疊香果,一疊米菓、一疊燴子,各插三支線香,一副酒具,向東遙祭著那些已然逝去的人和事物,以及他曾經一度死去的夢想與追求。

睡著斟滿舉起的第一杯水酒,一張張熟悉火生疏的面孔,像是走馬燈一般的從他面前閃過,卻仿若昨日一般的鮮活再現。

作為昔日皇道主義擁護者,主張鼎新革弊激進派一員的他,也曾經相當天真而簡單的以為,只要能夠消滅了亂政弄柄的權臣,保扶天子重張權威,就能夠解決這世間的大多數問題、各種令人絕望的不公與荒唐。

但是來自當權者們血粼粼的事實,一次又一次給了他們殘酷的教訓。而最後一次也是最接近成功的努力,卻被他們這些最後的熱血志士,一心所保扶的對象——大唐天子,給主動背棄和輕易出賣。

最終一切努力都付之東流,好容易聚集起來臨時同盟和勢力,也就此行銷雲散各尋出路,然後有因為內部不屑耽誤了最後的時機,而被反攻倒算的權臣黨徒,給困在洛都城中,而演變成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死亡與屠戮的盛宴。

然後,他又斟滿了第二杯,為自己背負的那些秘密與過往。

但能夠為那些理想而慨然死去的人,至少還是無知而幸福的。至於諸如他這樣歷經災劫而苟活下來的人,則還要在殘酷的現實反差之中,背負著死者的期望與怨念,繼續在這世間蹉跎下去,在就此崩潰瘋掉或是自暴自棄的抉擇之外,苦苦尋覓著那茫然未知的前行之路。

但是當第五平,追隨大軍攻入洛都,親眼見證了諸多殘酷和悲慘的事件與情景之後,對於只剩下半口氣的北國朝廷,他復仇的心思和理念,業已經消散的七七八八了。

只是當他矢志復仇與雪恥的快意恩仇,隨著見歷而煙消雲散之後,卻又不免出現了動搖與混亂,以及前途未知的迷茫與發自心底的另般困惑,這難道就是他想要的選擇和結果麽。就算消滅了苟延殘喘的洛都朝廷之後,對世間的境況,又有什麽改善和變化呢。

他手中動作不停的斟滿了第三杯酒水,卻是為刻骨銘心的那段心路歷程。

一夜之間的情勢劇變,隨著東路大軍的相繼覆滅,與中路軍的敗退不止,他們也從殺入中樞的首功之師,突然就成了被拋棄在敵後的孤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