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天傾(二)

僅僅是半個白日之後,第一批穿著肮臟皮袍的身影,已經成群結隊的站在黃河南岸上。

其中還有些人,依舊是難以置信用力踩踏著腳下,一遍遍的確定著這不是某種虛幻和錯覺。

畢竟,之前強行穿越尚未完全凍結堅硬的黃河冰面,已經讓他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和犧牲。

一些規模較小的團體,甚至所要面臨的對手都沒有打過照面,就這麽整族整群的傾覆沉沒在,冰冷渾濁的河水與浮冰之中。

“這裏就是都畿的土地了……”

經過了漫長如履薄冰式的煎熬之後,再次踏上陸地的踏實和安心的感覺,讓這些粗壯漢子不免重重噓了一口氣,卻是渾身都被汗水給浸濕了。

“兒郎們,盡情放手去搶罷……”

“金帛子女,予取予得……”

“凡是擋在我們之前的,都是敵人……”

各自頭目鼓舞和鞭策士氣的聲音,此起彼伏的蕩漾在已經越過冰面的人群中,讓原本有些悲壯而哀傷的氣氛,也逐漸變得熱烈起來。

這些人都是北地漢子,個個粗壯結實,面龐漆黑,說話大聲呼氣,喉結個個暴突。有的人說的明明是漢話,卻簡直像是含著個大卵子,腔調重讓人聽不明白。

不少人身上還能隱約感受到血腥氣,就在人群中撞到互相對眼,他們下意識就在相互頸項胸腹要害處打量,只是覺得讓人身上發毛。

穿過冰面的短暫集結之後,他們就像是肆虐的蝗群一般,鋪天蓋地的湧過了河洛之地,那荒蕪而死寂的廣闊原野,遵循著某種古老而原始的本能,自發向著戰火和喧囂之中的洛都,匯聚撲卷而去。

第一時間就將那些散布的外圍據點和遊蕩的巡哨,往來的輸送隊,一股腦兒撲滅在突飛猛進的滾滾狂潮之中。

當他們再度停下腳步的時候,卻已經是在滿地狼藉的外圍營盤裏,在用含糊不清的語音和腔調,鬧哄哄的喊著某種號子,奔走忙碌著搜撿這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

這群軍漢還個個幾乎都是羅圈腿,走在松軟陷足的雪地裏,就跟樁子砸在硬地似也,個個四平八穩的毫不晃悠。

他們也不懂什麽叫享用與烹飪,但凡是從營盤中翻找到任何東西,從袋裝的稻米、大麥到瓜薯,乃至馬吃的黑麥、芻豆等畜料,連同現割淋漓的死馬,活宰的大塊連骨畜肉什麽的,按照三五成群聚成一堆,各種尋獲胡亂往裏丟做一處,大火添柴的燒做一大釜,然後稠乎乎的舀出來。

一人捧著個比腦袋還大的木碗、瓢子,沉甸甸的壓得結實。然後連骨帶肉半生不熟的撈在手裏撕啃,吃到後來幹脆,放開腮幫子簡直就朝喉嚨裏倒也似。

佐餐下飯全不講究,有把咯嘣脆的鹽豆子或是撕一條死硬的幹熏肉條,一捧長灰斑的奶渣疙瘩就算不錯的搭配了。

待到海吃塞了一肚子之後,又直接拿煮化了的雪水來,咕咚咕咚喝得那叫一個利落,或是直接嘎吱嘎吱的幹啃起雪團子來,那也不怕肚子消受不了!

然後才打著各種濃重氣味的飽嗝,整備鞍馬裝具器械,準備踏上新的征程。

這畢竟是他們冒險越過,原本延邊諸多防塞構成,現已經是形同虛設的死亡線後,一路倒下了不知道多少坐騎和同伴,狂奔南下這麽久以來,吃的第一頓飽飽的熱食啊。

之前在懷州雖然所獲不少,但是分攤到大多數人身上,就聊勝於無了。

因此,一些人熱淚盈眶的向上天禱告,總算不用在極寒中繼續主動減丁了,另一些人,則有些睹物思情的嚎啕大哭緬懷著,那些在過早到來的寒潮和霜凍中,死去的親眷和族人。

這一切,都要感謝某個契機和理由,不然他們絕大多數人,或許這一輩子,乃至幾代人都沒有機會踏上,中原這片溫暖而肥沃的土地。

自從梁公的時代開始沿河築壘,逐步深入草原屯墾,而拉開了中原王朝對塞外之地的,數百年壓制和鎮服的歷史。

依仗和背靠著沿著河流分布的堡寨體系,大量歷代的軍功之士,被分封在了草原上,以水源為支撐點,就地建堡築壘為居所,捕獲附近的番胡為奴役,進而在後續的世代擴張和屯墾中,形成一個個大小軍功藩領。

而原本當地土生土長的胡馬兒,不是被馴熟城俯首帖耳的牧奴聚落或是走狗鷹犬,就是不得不成群結隊的舉族遠走他鄉,逃到中原勢力尚且滲透有限的,北海以北凍土荒原或是黃沙阻隔的漠西草原去,以逃避各種壓迫和侵並。

最後形成的結果和格局,就是原本廣袤無垠的草原,被依照河流走勢和水草地的分布,在漠東和漠南草原上,被分割成一個個支離破碎的大小藩領。

作為以牧業和礦產為主的塞外諸侯藩領,在普遍的苦寒與貧瘠之中,也造就了堅忍不拔又人命極賤,而無謂犧牲的獨特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