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語 我為什麽寫歷史推理(第2/4頁)

我試圖學習偵探小說的手法,設計一位宛若偵探的歷史學家,引導自己的學生們出入古今,破解古史之謎。如此深入下去的結果,自然走向了推理小說的方向,在增加了趣味和自由的同時,不可避免地削減了歷史可信度的傳達。我希望堅持歷史學本位的立場,偵查的疑案就是歷史學的問題,證據一定要真實,推理一定要合理,可以構築,但不能編造。虛構人物的推理小說的方式,不是我當下追求的目標。我暫時放下了這種寫法,將原稿封存,留待將來做別的用途。我將注意力轉向題材,期待內容能夠提供形式的啟示。

我在寫作博士論文《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的時候,曾經明確了一個重要的史實:創建了漢帝國的劉邦集團,它的上層,多是出身於楚國的軍人,數量雖然不大,卻是集團的核心部分,我稱其為楚人集團;它的中下層,多是出身於舊秦國的軍人,數量最大,構成集團的外圍和主力,我稱其為秦人集團。順著這條線索,我在整理項羽之死的歷史時,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垓下戰敗,項羽潰圍脫逃,一支漢軍的騎兵部隊奉命追擊,終於在烏江岸邊置項羽於死地。項羽死後,有五位漢軍騎士各自奪得了其遺體的一部分,都被劉邦封為列侯。這五位騎士,無一例外都是出身於關中地區的舊秦軍將士。其中的一位叫作楊喜,他的第五代孫子楊敞是司馬遷的女婿,曾經做過漢朝的丞相,與司馬遷有多年的交往。《史記·項羽本紀》中關於垓下之戰和項羽之死的紀事,因為都出於楊喜的口述,所以栩栩如生,真實得讓人生疑。

兵馬俑面部

站俑

李開元教授認為,兵馬俑的原型為秦帝國的京師軍。當日在垓下追擊項羽的五位漢軍騎士,皆為出身於關中地區的舊秦軍將士,他們的身影,或許就在兵馬俑中。

這段歷史的澄清,不僅印證了我對劉邦集團地域構成的發現,也堅定了我打通文史哲,師法司馬遷,以《史記》為藍本寫歷史敘事的決心。我進而聯想到兵馬俑,這是一支以秦帝國的京師軍為原型塑造的地下軍團,那些追擊項羽的舊秦軍將士們,甚至是楊喜等五人的身姿,說不定就躋身於其中?興奮感動之余,我用自己熟悉的形式,就這個題材寫了兩篇論文,一篇題作《兵馬俑與項羽之死——秦京師軍去向探微》,在“秦俑學第六屆學術討論會”(2004年,兵馬俑博物館)上發表,後來刊載在《秦文化論叢》第十二輯上。另一篇題作《論〈史記〉敘述中的口述傳承——司馬遷與樊他廣和楊敞》,在“紀念司馬遷誕辰2150周年暨學術討論會”(2005年,陜西師範大學)上發表,後來刊載在《周秦漢唐文化研究》第四輯上,算是兩份歷史研究的學術成果。

兵馬俑與項羽之死的內容,被與會的記者報道,經過報紙和因特網的轉載,受到歷史愛好者的廣泛關注。一位長輩告訴我,他在火車站的消遣雜志上看到了相關的文章,候車時買來打發時間。我去年暑假到安徽實地考察,從垓下經過東城到烏江,一步一個腳印地追尋項羽之死的蹤跡。在烏江“項羽祠”出售的旅遊書上,我也看到了相關的文章,買來作紀念。當然,這些文章的作者都不是我,而是各種層面上的愛好者們以不同的方式進行的改寫和再改寫。

在得到上至學會下至娛樂小報的反饋以後,我再一次感到歷史的神秘,感到真實的歷史,可以比虛構的小說更精彩;追求歷史真相的樂趣,可以由專家與大眾共享,專家和大眾一樣,都有一顆好奇的心。我由此想到,既然是專家與大眾都感興趣的內容,與其由外行的愛好者來改寫傳布,留下淺入誤出的詬病,何不由專家自己來深入淺出地傳播?受到新的刺激後,我開始考慮以項羽之死為題材,以已經寫成的學術論文為基礎,再一次嘗試歷史推理的寫作,希望大眾看得有趣,專家不會搖頭。

寫作的過程斷斷續續,停停寫寫,持續了好幾個月,結果是失敗了。盡管有好的題材,卻找不到好的形式,我無法脫離學術論文的框架,另外寫成一種既能使大眾感到有趣,也能使我有心寫下去的新東西。我很有些灰頭灰腦,懷疑自己是否走火入魔而為賢者笑,我又一次將歷史推理的想法束之高閣。這一次,我將歷史推理從我的歷史學構想中作了刪除,排除到歷史學之外,幹幹脆脆來了個一刀兩斷。

古來賢者說,有所失才能有所得,有所不為方能有所為。不再受歷史推理困擾的我,於是將有限的精力,集中於歷史敘事的追求。感謝神明的眷顧,我竟然在失落的地方有了收獲,在思維的推理上增添了實地的考察,在冷峻的邏輯上增添了移情的體驗,在問題式的求解外追求歷史的自然流程,終於找到一種自己滿意的形式,完成了《復活的歷史:秦帝國的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