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九章 國藩難為

冬天裏天長夜短,即便是初冬也是如此,夜色來得早,剛吃完晚飯,南昌城衙署的各處房間便相繼點起了蠟燭、油燈,除此之外,整個衙門裏,則全部被濃重的漆黑所吞沒。天色的黑暗,卻比不起心底的暮氣,從進入九月起,壞消息,一個接一個,以至於讓人生出應接不暇之感來。

門吱地一聲開了,正置身於曾國藩並沒有睜開眼睛來,只是輕輕地問了一句:

“誰進來了?”

燈光下,這位支撐著滿清江南半壁的巡撫大人顯得有如此的孱弱,使剛進門的漢子不由得倒長嘆口氣,心裏很是悲涼。見無人答腔,曾國藩擡起頭看著門外。眼前的漢子壯健威武,並不是時常進出書房的兄弟子侄和衛士仆役,一時間他並沒有認出來者是誰,但又覺得眼熟。

“曾大人,你不認識我了?”

中年漢子走前一步。

好像是孫玉福!

突然,曾國藩想了起來,這是當年追隨自己的學生,在嶽州兵敗的時候,當時,自己還以為他身亡於亂兵之中。

他怎麽可能沒有經過任何通報,便只身來到書房呢?他揉了揉眼睛,雖然數年未見了,雖然燈光不亮,人影朦朧,但是曾國藩還是認出來了:

“仁福!”

剛喊了一聲,又連忙補一句。

“真的是你來了嗎?”

在這一瞬間,曾國藩甚至以為自己碰到了他的鬼魂。

“是我呀,老師,是我玉福來了。”

孫玉福也激動起來。

“仁福,你走過來,靠著我身邊坐下,讓我好好看看你。”

孫玉福走過去,在曾國藩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

曾國藩將孫玉福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很久,又捏著他的手,慢慢地說。

“仁福,這些年,我一直以為你當初在嶽陽兵敗時,身故於亂兵之中,這會見你沒了事,我心裏喜慰極了。玉福啊,想不到今天還能見到你,這下我放心了,這幾年,你在那裏?為何不給我來封信。”

說著說著,曾國藩臉上竟然滾動起淚水來,孫玉福是他最年少的學生之一,也是最早追隨他的學生,與其它人入幕為僚不同,孫玉福卻是帶著鄉間一百多壯丁投奔他,最後兵敗時,也失去了聯絡。

孫玉福望著動了真情的恩師,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用雙手將那只幹枯少熱氣的手緊緊地握著。

握著學生的手,曾國藩仔細打量著孫玉福,幾年不見他已經成熟了許多,臉上的稚氣也淡去了,已經成了一個男子漢了。就在這時他突然注意到其鬢角,瞬間,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緩緩的沖開手,曾國藩說道。

“仁福,莫非你也投靠了漢賊?”

無論是當初兵敗亦或是坐困江西時,他身邊有不少學生、幕僚投奔漢賊,為漢賊所用,但是他沒有想到,當初的那個與發匪勢不兩立的孫玉福居然也投奔了漢賊。

“老師,學生現在是義軍第二十九團團長!”

孫玉福並沒有作任何隱瞞,他之所以會來到這,實際上也是因為私心,作為曾國藩的學生,他不想與老師揮兵相向,對湘軍的了解,使得他非常清楚,老師的數萬勇練根本就不可能是義軍的對手,甚至不需要大軍入境,只需要將駐於九江的三個團調派至江西,就足夠打下江西了。

“你現在出息了……”

曾國藩的言語變得冷淡了,盡管趙烈文也曾勸說過他,但是他卻一直都沒有下定決心,畢竟,作為一個讀書人,他有自己的信仰。

盡管如此,對於自己的學生能夠領兵數千,曾國藩仍感覺極為欣慰,對義軍的了解,使得他很清楚,這一團之長意味著什麽,即便是湘勇一營不過只有五百人,而義軍一團則有近四千人,堪稱為“將”。

“為師知道,你早晚有一天,必將功成名就!”

曾國藩的贊賞,讓孫玉福沉默著,對老師的了解,使得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開口。

“仁福,你這次來南昌,所為何事?若是來遊說為師的話,為師是的大清國之臣,斷不可行不忠之事……”

“老師,玉福記得小時聽父親講湯武革命的故事,既然商湯可以伐桀,周武可以伐紂,今天我們漢人憑什麽就不可以討伐無仁無義、殘虐漢人的滿人朝廷呢?”

當年孫玉福之所以會投筆從戎是因為太平軍毀以名教,其從金田起兵時就對除拜上帝教以外的一切“異端邪說”包括中國傳統的儒家典籍實行封禁焚毀政策,一路焚書砸廟直到南京。其毀書、燒書更甚於滿清,也正因如此,他才會領家鄉子弟投奔老師。

“當初學生投奔老師,是為保全我中華之文明不至淪邪教之手,而今日學生之所以甘為主公一馬前卒,所為卻是為匡正中華之正統,老師,像滿清這樣一個奄奄待斃、殘虐我漢人兩百余年的異族殖民者,老師為何要守衛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