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麟德二年(公元665年)春,長安。

他從睡夢中醒來,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朝車窗外一瞥,這才發覺馬車已駛入都城。寬闊平坦的朱雀大街、鱗次櫛比的坊墻,還有遠處煙霧繚繞的伽藍寶刹,目光所及之處無不彰顯著帝都的富麗繁華。然而他僅是匆匆一瞥,又懶洋洋歪在車中,不解風情地打起哈欠——不僅因為長途跋涉的勞乏,更因為他對一切光鮮華麗的事物都不感興趣。

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是從何時開始養成了這種淡漠的心性呢?或許生來便如此吧。

四十年前他出生在襄陽一個普通官吏之家,雖談不上豪富,但也絕非赤貧之家。襄陽毗鄰沔水,是兵家必爭之地,更是商家必爭之地,各色船只往來穿梭,風帆如雲,檣櫓如林,東西南北各州各道的珍奇之物無不匯聚,商賈集市、酒肆茶舍、百戲雜耍乃至煙花之地都熱鬧非常,可那一切在他記憶中都模模糊糊的,甚至可說是視若無睹。年輕時的他心無旁騖,所有精力都耗費在讀聖賢書上了。

因為讀書刻苦,他被選拔為太學生,很早就有幸一窺長安風貌。可在他看來,長安除了冬天更冷一些,其他的跟襄陽也無甚差別,任何喧囂都未能在他心中興起一絲漣漪,讀書依舊是他唯一感興趣的事。在同學們看來他是個品德優良卻枯燥呆板、老氣橫秋的人,毫無意趣可言;獨獨對他青睞有加的是時任太學祭酒的令狐德棻,這位以撰寫史書著稱的老臣在看過他的文章後驚嘆不已,斷言他日後必是宰相之才。

惜乎前輩的贊譽並不能帶來實際的好處,太學苦讀的最終成就也僅僅是考中進士。那時關隴貴族勢力尚大,科舉得中名頭雖亮,卻是歷盡苦難歡喜一日。除了極少數被皇帝特別關注的俊逸之士,多數人不過是摸到一塊仕途的敲門磚。他不是頭名狀元,沒有高親貴友,更不曉得如何結交達官貴人,最後經吏部復核只給了他一個九品縣丞當當。

讀書與做官其實是兩回事,學問好未必官運好,官場中似他這等性格內斂之人注定不可能平步青雲;十余年埋頭苦幹,他僅是從縣丞升為參軍,從九品提到八品,比蝸牛爬得還慢,日月輪回光陰荏苒,轉眼年逾不惑,時至今日恐怕已經沒人記得令狐德棻對他的贊譽了吧?

好在他寵辱不驚,既不羨慕那些攀附幸進者,也不曾為自己的默默無聞而懊惱,歲月染白了他的雙鬢,卻沒能讓他沉淪,沒讓他淪落到應付差事、混日子討飯吃的地步,即便他心裏很清楚,自己擔任的是一個毫無前途的官職……

想到這裏他倏然睜開眼,摸了摸懷中揣著的一卷文書,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這聲哀嘆並非為自己,而是為一個比他命運更不濟的人——郇王、申州(今河南信陽)刺史李素節。

身為當今皇帝李治的第四子,李素節年幼時也曾風光無限,甚至差點兒入主東宮,不幸的是一切耀眼的光芒很快就黯淡了,原因就出在其母蕭淑妃身上。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蕭淑妃受寵時李素節子以母貴,而當蕭淑妃的聖眷被別的女人奪走甚至被殘忍處死之後,李素節便淪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了。這並非危言聳聽,不久前李素節的庶長兄廢太子李忠便莫名其妙卷入一樁“謀反”案,糊裏糊塗丟了性命!

自從李弘當上太子,李素節便接連遭到打擊,封號從雍王降為郇王,官職從雍州牧降為岐州刺史,又遷申州刺史,離長安越來越遠,和流放無甚差別。幸而苦熬多年之後,李素節終於等到一次扭轉命運的機會——封禪泰山。

天子封禪是世間最榮耀、最莊嚴、最宏大的典禮,自然不能缺少王侯將相共襄盛舉。身為皇子親王,李素節迫切希望趁此良機與父皇會面,並設法以真情感天,挽回失去的父愛。然而現實是無情的,就在半個月前一份詔書下達申州,聲稱李素節身患疾病,不必參與朝覲和封禪。這簡直是當頭潑了一盆冷水,讓李素節從頭寒到腳!李素節痛苦不已,又不敢違抗聖命,於是奮筆寫了篇文章,題曰《忠孝論》,闡述父子天性、君臣綱常,以抒發胸中郁悶……

而他作為李素節的屬下、申州倉曹參軍,無意中看到這篇文章,立刻被那哀婉無助的文辭打動,於是默默抄錄一份,連夜趕奔長安,欲向天子獻上此文,為郇王討個公道——外表冷漠之人未必真冷漠,在他沉默呆板的軀體中埋藏著一顆熱忱的心。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一路顛簸涼風陣陣,但這並沒有冷卻他的激情,反而令他更加沉著了。區區八品小官,要面見天子為親王鳴不平,其中艱難可想而知。且不說他仗義執言能否被皇帝接納,就連皇帝肯不肯見他都未可知,更何況還有個巨大風險——當今皇後武媚很可能從中作梗,她可不是省油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