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3/8頁)

他們吃完後,華人會吃起不帶一點兒葷油的清水煮白菜、用豆腐乳調味的魚肉、一碗米飯,再喝上一碗不擱糖的茶水。大家都說,東方人肯定特別適應夏威夷的水土,雖然他們比白人幹活更辛苦,可卻活得更長久。

小個子的阿曼達・惠普爾已經六十多歲了。她看著仆人們做完飯後,便將精力放在玉珍身上,教這個勤勤懇懇的中國女孩照料他們家的大宅子。光是撣灰塵這件事就特別費神費力。在中國,玉珍的母親總得用這些灰土算上一卦,然後才舍得把它們抹幹凈,可閑不住的惠普爾太太卻下令天天都要除塵。不光要掃掉地板上的灰土,還有花形瓷燈、枝形吊燈和紅木雙人椅上一圈圈繁復的花紋,以及多得數不清的繡花擺設,而從廣東運來的孔雀椅和竹木家具,更是好像怎麽都弄不幹凈。最讓玉珍頭疼的就是客廳墻壁上那張大漁網,上面掛著貝殼、花環和其他小玩意兒。說實在的,惠普爾家的角角落落全都擺滿了這些花裏胡哨的小東西,除了招灰塵之外,毫無用處。

相比起來,姬滿基家裏只有一張桌子,上面放著家譜、一塊打火石、一根蠟燭和一個酒瓶。還有一張繩床,上面掛著一幅大字百子床。

根據惠普爾和兩名中國仆人的約定,滿基每月拿兩美元工錢,他老婆拿五十美分。可惠普爾太太看玉珍手腳這麽麻利,而且從淩晨五點一直幹到夜裏九點,整個禮拜一天都不閑著,便動了惻隱之心,每月給那姑娘整整一塊美金工錢。這兩個華人每年就靠著這三十六美元置辦衣服、生養孩子、供孩子上學,偶爾找找樂子,另外還得給留在中國的大太太寄錢。他們確實是這樣生活的。夫婦倆還受到了惠普爾夫婦額外的饋贈,因而稍稍減輕了一點壓力。惠普爾夫婦時不時便東一點西一點地接濟他們,於是兩人便攢下了一點錢,還得了一畝好地。地裏的農活兒由玉珍照料。玉珍是個難得的莊稼把式,不久便挑著一根竹竿走上了火奴魯魯的大街,竹竿兩頭各掛著一籃子新鮮蔬菜。她主要在華人中間兜售,積少成多地收來幾美分、幾個澳大利亞先令或是西班牙雷亞爾。夏威夷人很聰明,王國境內任何國家的貨幣都能自由流通。

滿基夫婦日漸豐厚的家當也有當家男人做成的幾筆好買賣。每天吃罷早點,滿基便心急火燎地趕到努烏阿努的唐人街,那裏到處是乏善可陳的破棚子,醜陋不堪地擠在一處,鮮有白人涉足其中。滿基著急趕去的是一座聲名狼藉的小窩棚,裏面坐著個華人老頭,長著稀稀拉拉的胡子,手裏拿著一支毛筆和一個本子,滿基一下賭注,老人就往本子裏寫。他身後的墻上掛著一幅顏色慘白的男人身體畫像,分成二十八個部分:鼻子、腳踝、膝蓋、胳膊肘……滿基為這個把戲簡直絞盡了腦汁。賭局的玩法是這樣的:莊家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塊玻璃,下面壓著一個封著口的小紙卷兒,玩家賭的是紙卷兒裏會出現身體的哪個部位。夏威夷的大多數華人都會玩這個賭局,賠率是三十比一,對玩家有利,但有兩樣:要是猜對的人太多,分到的錢便相應減少;再者說,莊家從沒輸過。但是,這個賠率還是十分誘人。每天一起床,家家戶戶便開始互相打聽:“夜裏有沒有夢見胳膊肘?”人們還特別留神自己身上哪兒不舒服,或者哪兒有個小磕小碰什麽的。發財的美夢十有八九是一場空。然而令人費解的是,滿基卻一直能夢見那個幸運的字眼兒。

“你又帶著那個贏錢的詞兒來啦?”莊家酸溜溜地問道。

“今天肯定是下巴。”滿基信誓旦旦地說,“我昨兒夜裏醒來,下巴上癢得要命,我一眼就能看透那片玻璃,上面寫的就是那個字。”

“你押多少錢?”

“兩毛錢。”

賭局老板的臉上掩飾不住失望的神色,把那個數字填進了本子裏。

“你是個聰明人,滿基。”他嘟嘟囔囔地說,“不如跟我一起幹這行好了。”

“我是廚子。”滿基答道,“從你這兒贏錢比給你幹活兒強。”

“我是這麽想的,”年齡稍長的老賭徒提議,“你到鎮子邊上去收賭注,然後上午十點給我送過來。”

“那我自己不就沒法賭了嗎?”滿基問道。

“不,之後你還能參加賭局。”

海岸邊上的一座鐘塔敲了十一下。人群從唐人街的街巷裏蜂擁而出,氣氛越來越熱烈。賭局老板煞有介事地移開了那片玻璃,打開了小紙卷兒。為了防止紙卷被換成沒人下注的詞——過去老有人玩這一手——從賭客中隨機選出了一個人,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打開紙卷,嘴裏喊道:“下巴!”滿基高興地跳起來,高聲叫道:“我押了兩毛錢,因為我醒過來的時候下巴癢得很。”他對每個人都詳細描述了自己醒過來的那個時刻,還有他在那個吉時心裏冒出來的種種念頭。他憑著兩毛錢和一個夢,便贏來了兩個月的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