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872年夏。陜西三原縣孟店村。

夏日的黃昏,殘陽如血。

碧空裏一絲絲薄如蟬翼的雲,緩緩地飄過孟店村上空時,村子裏幾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和美麗。此時此刻,人們對食物的渴望已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誰還有心思去欣賞美麗的畫面呢?孟店村的“鄉飲正賓”周玉良,在黃昏裏邁著方步,沿著自己宅內通道在散步。多年養成的習慣,已經根深蒂固了。七十三歲高壽對他來講,已經是夢裏長壽、人間壽星了。

周玉良一輩子活得十分開心,三十歲前幾乎沒管過家務瑣事;三十歲後,日子蒸蒸日上。八個兒女和一群孫子孫女圍繞在身旁,一家老少其樂融融,還有什麽比這更值得高興的呢?

他慢悠悠地走到兒子周海潮的宅院門前時,並未驚動任何人,而是站在門口,向院子裏望去,他對兒子住宅內的一磚一瓦,閉上眼睛都能一一道清它們的各自特色和風格。對周氏十七座宅第他可謂日看百遍也看不厭,父親生前曾對他說過:“再過一百年,三原縣也不會有第二座周宅出現,將來它會變成寶呀!”眼下,自己活到了這麽一大把年紀,該把這片寶貝和生活重擔交給孩子們管了。

周玉良有七房妻妾,為他生了十一個兒女,其中三個未成人;在活著的八個兒女中,他把周氏未來百年的希望,寄托在周海潮身上。因為周海潮天生聰明,多謀多智,是個從商為官的難得人才。全靠他不懈地拼搏,才保住了三原首富的榮光,因此,平時他往周海潮的宅院進出的次數就多於去其他子女的住處。今天,他又一次站在周海潮的宅院門前看著,臉上帶著晚霞般的笑容。他返老還童了,伸手拍了拍門口西側的石獅子,瞅著門內屏風正上方的橫匾,笑出聲說:“‘克襄內政’四個字好啊!海潮有福,娶胡氏為妻,一切家庭內務,都不用操心,比老爸我有福呢。”說話間,他想擡腿進門,小兒子周海斌走來,喊住了他說:“爸,回家吃飯吧。”

周玉良甩甩手說:“我咋沒感到餓呀?”

周海斌笑道:“爸往飯桌前一坐,聞到那股香味兒,準能胃口大開。”

周玉良嘿嘿一笑:“有理,有理。咱們回家吃飯去。”

夜幕降臨的時候,勞動了一天的孟店村人,剛剛走向香氣撲鼻的飯桌,準備吃晚飯時,從村外傳來的人喊馬嘶聲,把全村人重新引出了各自院門。

孟店村人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村四周的田野裏,突然冒出黑壓壓一片手持刀槍棍

棒和火槍的人,一手揮舞武器,一手高舉火把,向著村莊圍過來。

孩子們的尖叫聲、男人們的吼聲、女人們的驚呼聲,在夜空形成一股不斷擴散開的聲浪,迅速把孟店村淹沒在驚恐、慌亂、六神無主的境地。

孟店村陷入令人寒徹肌骨的旋渦。

高舉火把和各種武器的人群,包圍住孟店村後,十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剽悍男人,在火把照耀下,策馬馳進村中。一個滿臉胡須的漢子,擡臂舉起手中的單響火槍,向空中呯地打了一槍後,對站在各自家門外的村人吼道:“孟店村人聽著,我是回民起義軍第一百三十八驃騎隊頭領馬三陽,今晚來向你們籌糧籌銀籌措軍服來了。限你們村在三更前交給我們一百石糧,五十萬兩官銀,八十匹馬,四百件上衣,四百條褲子,否則,我們將把孟店村夷為平地。”

孟店村是個有著三百多戶人家的大村,村中周氏家族是三原縣首屈一指的富戶。馬三陽率軍圍了孟店村,首先是沖著周氏家族的財富而來,所以,開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價碼,但在馬三陽心裏,這一價碼對孟店村人來講,僅僅是小菜一碟。

正在深宅大院裏細嚼慢咽的孟店村村主周玉良,聽完在門口探聽音信的小兒子周海斌稟報,把手裏筷子一放,忽地離開座椅,睜大眼睛自言自語道:“馬三陽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這回咱孟店村要遭大劫難了!”

周海斌忙問:“爸,你知道馬三陽這個人?”

周玉良嘆道:“馬三陽的爸叫馬明康,同治元年陜西回民起義時他也拉了一杆人。馬明康並不是回民,他是甘肅慶陽人,率軍橫掃渭北時,被皇上派兵圍殲,兵敗後逃往甘肅途中,迷路撞進咱孟店村。當時你二哥在村裏主事,接待馬明康時在飯菜裏下了迷藥,迷倒了馬明康和他十五個結拜兄弟,然後報了官。馬明康等人被官府處斬。暴屍第二天,馬明康的兒子馬三陽逃亡途中得知消息,連夜潛回,趁夜黑偷走了馬明康的人頭,臨走投信給我,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為他爸報仇雪恨。當時爸並沒往心裏擱,以為馬三陽只不過是一句話,豈料時隔十三年,馬三陽真的來向咱們索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