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建康

清風徐徐,水面紋起。

破釜湖一派風光中卻像蘊藏著機心百轉,殺意萬千。

斛律明月看著慕容晚晴時,眼中的淩厲終於融雜了分暖意,但很快消逝。

慕容晚晴沒有見到這點暖意,她一直垂頭望著甲板。

他們一個是齊國的將軍,一個是慕容家的叛逆,本是勢不兩立。

慕容晚晴當初雖從鄴城逃走,終究逃不過斛律明月的天網恢恢。這次慕容晚晴失手被擒,本不會有什麽生機,可她沒有絲毫畏懼之意,因為她早已知道,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一出戲。

如今,她在戲中的角色看起來已到了謝幕的時候。

她也早想退出,因為她不喜歡戲中的角色。

突然回想起當初對孫思邈說過:“我很是厭倦,也很累,我今天頭一次有想走出來的願望……”

“很久以前,我一直盼望……能有個溫暖的家——家裏有個值得我等的人……”

“我什麽都不用去想,只要每天做好飯,等著他回來。而我,就在桌對面看著他吃得香甜……”

畫面一幕幕地流轉,慕容晚晴的神色益發地苦澀。

她記得,孫思邈曾對她堅定地說過:“你想走出,就能走出。”

她那時沒有說的是,若走出後,只不過是一個人的孤單,她又何必走出?她早就習慣了眼下的寂寞,從寂寞走入孤單,又有何用?

她什麽都沒有說,她好像什麽也沒有做,這一路行來,不過是看葉黃葉落……

可事實真是如此嗎?

“為父給你的任務,是讓你一路跟著孫思邈,監視他的舉動,你可有了什麽發現?”斛律明月緩緩問道。

他問的奇怪,慕容晚晴本是慕容家的叛逆,和齊國勢不兩立,慕容晚晴怎麽會聽他的吩咐?

斛律明月怎麽會是慕容晚晴的父親?

若是旁人見了,多半一頭霧水。慕容晚晴卻立即道:“義父,孫思邈並非暗中圖謀大事的人。”

“你如何知道的?”斛律明月口氣轉冷。

慕容晚晴沒有留意,只記得那一路落葉中的寧靜和溫暖:“女兒已經探明,義父所料不假,孫思邈的確是大有來頭之人,而且入過昆侖,好像也的確找到了張陵的藏道之地。他是天師門下不假,不過他不像有與齊國敵對的野心。女兒一路行來,只看到他被李家道的那個李八百所迫,卻始終不肯和他們同流合汙……”

她緩緩而談,將追隨孫思邈一路所發生的一切詳細講明,等說完清領宮的事情後,又道:“女兒覺得,孫思邈沒有想對齊國不利的念頭,也並沒有什麽大志……義父似乎不用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沒什麽大志?”

斛律明月喃喃道:“一個人只要有能力,身處巔峰之地不難,難的是,能在巔峰之境激流勇退。”

“義父的意思是?”慕容晚晴蹙起眉頭。

“十三年前,孫思邈正是青春年少,意氣風發。周國國主宇文泰、權臣獨孤信都對他青睞有加,他那時候可說要什麽就會有什麽。可他突然消失了,消失得幹幹凈凈,在紅塵中沒有留下半分痕跡。”

斛律明月說到這裏,輕輕嘆口氣道:“連為父都佩服他的魄力和隱忍。”

他的神色終於有了分疲憊。他說及孫思邈的時候,難免想起自己。

三十余年的戎馬鋒冷,他一直都是處於巔峰之境。他這麽說,難道是已有了退意?

沉默片刻,斛律明月才道:“他隱忍了十三年這才再次出現,十三年的光陰,無論對誰來說,都是極大的代價,更不要說他這種極具能力的人。一個人若沒有遠大的抱負,怎會如此?這種人,你說他沒有什麽大志?”

慕容晚晴心中一陣悸動,極力辯解道:“可他就算有大志,也不會有和大齊做對的意思,真正暗中謀劃與大齊做對的人是李八百!”

斛律明月聽到“李八百”三字時,目光微閃。他顯然也知道這個人。

他轉過身去,負手而立道:“孫思邈現在不和齊國做對,誰保證他以後不會!你可以嗎?”

慕容晚晴滯住,垂頭不語。

“一個人總會變的。”斛律明月雙手交錯,骨節凸起,蕭蕭道,“無論誰都不會例外。天師門下六姓之家已蠢蠢欲動,他們和我大齊一直勢不兩立,若讓他們成行,絕非我大齊之福。孫思邈眼下雖不贊同李八百的想法,但真要是大勢所趨,形格勢禁的話,只怕他是統領四道八門的不二人選。那時候他想推,也是無從推辭,而只要他們勢力一成,頭一個對付的就是大齊,孫思邈也就會是我們大齊的心腹大患,我們眼下只有一個辦法……”

他未雨綢繆,看得明白,看得透徹。

齊國禁道二十年,殺道中之人無數,這其中的糾葛,事關生死存亡,再沒有其他解決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