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消息傳來,北平沸騰起來,人們紛紛湧上街頭以各種方式歡慶勝利。琉璃廠街上,口號聲、鞭炮聲響成一片,學生、市民們在墻上、電線杆子上張貼標語,鋪子裏的夥計們都出來看熱鬧。西村小隊長帶著一隊士氣低落的日本憲兵從街上走過,陳福慶的兒子陳正科站在路邊高喊:“日本鬼子滾回老家去!”路人立即附和:“滾回老家去……”陳正科覺得還不夠,他又撿起地上的石子投到日本憲兵的身上,往日裏兇神惡煞般的日本憲兵此時如同泄了氣的皮球。嘉禾商社的經理大島平治和副經理雄二勇夫,只有縮著身子的招架之功低著頭在人群中穿行,他們都改穿中式的夏布褂了,見狀趕緊加快了腳步。

張幼林坐著洋車在街上經過,臉上洋溢著舒心的笑容。他在榮寶齋的門口下了車,走進鋪子。

榮寶齋裏,案子上鋪著宣紙,溥心畬正在埋頭寫標語,王仁山手裏捧著一個大號硯台研墨。張幼林走過來:“溥兄,您歇會兒,讓我來。”張幼林接過毛筆,精神抖擻地寫起來,幾個學生在旁邊等著,將寫好的標語拿出門外,李山東、徐海則給忙著給客人包紙、包筆、取顏料。

大島和雄二在榮寶齋的門口停下腳步,探頭探腦地向裏面張望,王仁山皺了鮫眉頭,放下硯台走出來。大島和雄二趕緊鞠躬,大島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王經理,鄙商社想和榮寶齋的做生意,我們的字畫低價給您,您的大大地有賺。”

“榮寶齋和貴商社從沒有過生意往來,過去如此,今天也一樣,二位請回吧。”王仁山幹脆地拒絕了。

“以前我們的被井上君脅迫,多有得罪,請王經理……”

大島還要再說什麽,王仁山懶得搭理他,他轉向鋪子裏:“山東,學校用的紙你趕緊安排送過去。”

“好嘞。”李山東在裏面答應著。

大島和雄二對視了一下,倆人又給王仁山鞠躬:“王經理,我們的告辭了,請您的考慮。”

“我不用考慮。”王仁山轉身回了鋪子。

大島、雄二垂頭喪氣地走了,剛走出沒多遠,他們發現了在人群中東張西望的宋懷仁,倆人像見了救星似的迎上去,大島搶上一步:“宋先生,我們的有發財的生意……”

宋懷仁先是愣了一下,接著馬上心領神會,他低聲說道:“找地方說去。”

大島和雄二興奮地跟著宋懷仁走了。

晚上,張幼林正坐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納涼,王仁山來了,用人倒茶,張幼林示意:“信遠齋的酸梅湯,給王經理來一碗。”

王仁山擺手:“別,別,還是熱茶合適。”

“給,敗敗火嘛。”

王仁山長嘆一聲,在張幼林的對面坐下:“唉!東家,宋懷仁那混賬東西,早晚得把我氣死。”

原來,宋懷仁已經答應收購嘉禾商社轉讓的字畫,張幼林思忖著:“這倆日本人也夠精明的,搶的東西帶不走,哪怕是仨瓜倆兒棗的換成現銀,也比到遣返的時候給沒收了強。”

“按說,現在收購這批字畫兒是筆好買賣。”王仁山多少有些猶豫。

張幼林搖頭:“還是不跟日本人摻和的好,咱八年都熬過來了,別為了這點兒事兒再說不清楚。”

王仁山站起身:“可惜啦,盛事古董亂世金,將來局面穩定了這批字畫兒一定能賣個好價錢,宋懷仁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你警告他,這事兒沒商量堅決不行。”

可是,宋懷仁並沒有聽從張幼林的警告,幾天以後的一個清早,街上還沒什麽人,宋懷仁跟著嘉禾商社的送貨車悄悄地來到了榮寶齋,他敲開了鋪子的大門,招呼著:“大夥兒都出來,跟著往裏搬。”

夥計們還沒出來,倒是驚動丁對面慧遠閣裏的陳正科和錢席才,他倆隔著窗戶向外張望,錢席才覺得蹊蹺:“榮寶齋不是從來都不跟日本人做生意嗎,今兒個怎麽了?”

“嗨,撿便宜唄,這會兒收日本人的東西還不是幹賺?”

“掌櫃的,那咱們也……”

沒容錢席才說完,陳正科趕緊打斷了他:“這個洋落兒可不是好撿的,別瞎摻和。”

李山東看著這車字畫也覺得不對勁,他借故離開了,趕緊去報告了經理和東家。

等王仁山趕到的時候,榮寶齋後院北屋的桌子上已經散堆起小山似的字畫,宋懷仁獻寶似的展開一幅湊到王仁山跟前:“你瞧瞧,就這一幅就值了。”

王仁山臉色鐵青:“我說老宋,東家再三交待,榮寶齋不能跟日本人做生意,你怎麽就是不聽?”

宋懷仁賭氣地把卷軸卷上:“王經理,咱是生意人,榮寶齋就是因為聽東家的不跟日本人合作,幹挺了八年,老底兒都快賠光了,他東家最不濟還能有鋪子頂著,大不了把鋪子賣了,可榮寶齋要是垮了咱們怎麽辦?這批字畫兒只要一轉手就是四五倍的利,咱幹嗎落這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