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從松竹齋向華俄道勝銀行借款到現在,時間又過去了兩年半,張繼林和張幼林相繼完成了私塾的學業,賦閑在家。張繼林還是一如既往地看書練字,張幼林則給自己放了長假。這天上午,張幼林早早地來到了叔兒家的院子裏,忙著給鳥兒喂水喂食,樂此不疲。

張繼林站在石桌旁規規矩矩地臨帖,他見堂弟根本就沒有要讀書的意思,於是擡起頭教訓起來:“幼林,你有完沒完?你呀,怎麽說你好呢?別凈跟我爸學,成天不是玩鳥兒就是養蟲兒,那叫什麽你知道嗎?那叫玩物喪志!”

張幼林譏諷地回敬他:“哎喲!還玩物喪志?我說哥,我們都喪了什麽志了?”

張繼林恨鐵不成鋼,他搬出了《禮記》,說男子漢大丈夫總要有個志向吧?就像《禮記?大學》裏說的,要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張幼林一聽這話就煩,跟堂哥戧戧起來:“我活得好好的,幹嗎要治國平天下去?天下人要都去平天下,鬧不好就得亂套了,幾千年來無數讀書人誰沒這種抱負?可實際上呢?治國平天下輪得上你嗎?從來是成功的機會少,失望的時候多,所以又出現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說法,不過是給自己找個台階兒下。”

張繼林明知道他在胡扯,可又一時語塞,張幼林於是繼續闡發:“就說咱倆吧,你好好讀書,為的是將來‘兼濟天下’;我呢,玩個鳥兒養個蟲兒什麽的,為的是‘獨善其身’,咱們兄弟各有各的志向。”

張繼林賭著氣扔下手裏的毛筆:“算了,我不跟你說了,道不同不相與謀。”

張幼林拎起了鳥兒籠子:“繼林哥,您慢慢寫著,千萬別松勁,保不齊哪天張繼林的大名兒就上了國子監的進士碑了,不是狀元也得鬧個榜眼什麽的。”

“你幹嗎去?”張繼林伸著脖子問。

“我溜達溜達,‘獨善其身’去。”張幼林轉身走了。他煩透了張繼林從私塾先生那兒躉來的這些陳詞濫調,心想,有這麽個堂兄真是要多沒勁有多沒勁。

張幼林拎著鳥兒籠子漫步在街頭,他東瞧瞧,西看看,漫無目的地閑逛著。逛到南橫街,被無賴王小二和銅六兒盯上了。這兩位都是直隸人,和張幼林的年紀不相上下,在京城沒有正當的職業,靠坑蒙拐騙混飯吃。銅六兒先是瞧上籠子裏那對兒紅子了,琢磨著沒十兩銀子拿不下來,再看張幼林的打扮、做派,準是個有錢的少爺。王小二一馬當先,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就迎著張幼林走過去了。

王小二走到張幼林的身邊,故意撞了他一下,手裏的瓷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張幼林:“嘿!這麽寬的大街,怎麽凈往人身上撞?”

張幼林火了:“明明是你撞的我,怎麽反咬一口呀?”

“我還說是你撞得我呢,得嘞,我這瓷瓶怎麽辦吧?”

“怎麽辦?活該!”張幼林心想,想訛大爺我?門兒也沒有。

看熱鬧的人群圍了上來,銅六兒混跡在其中。王小二給看熱鬧的人作著揖:“各位老少爺們兒,你們來評評理,有這麽欺負人的嗎?今兒個我媽病了,沒錢抓藥,我一咬牙把祖傳的寶物拿出來,想送到當鋪當點兒銀子,誰承想讓這位爺把瓶子撞到地上摔碎了,我這可是北宋鈞窯的‘海棠紅’,就這一瓶子沒五百兩銀子拿不下來,這位爺,您看著辦吧。”

張幼林冷笑著:“喲嗬!還知道鈞窯的‘海棠紅’?學問還真不淺,你還知道點兒什麽?”

王小二裝出委屈的樣子:“這位爺,您這是怎麽說話呢?光天化日的摔碎了我的‘海棠紅’,還想賴賬是怎麽的?”

“我看你長得就跟海棠紅似的,見過那玩意兒嗎?別說是你,就是你爹、你爺爺,你家祖宗八代也不知道鈞窯的窯口朝哪邊兒開,去去去!一邊兒涼快去!跑這兒蒙事兒來了?”張幼林要走,銅六兒湊上前擋住了路:“你這人怎麽這麽不講理啊?你把人家寶貝摔了還出口傷人,連我這路過的都看不過去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張幼林:“走!咱去衙門那兒講理去!”銅六兒跟著煽風點火:“對,告他個兔崽子!”

張幼林大怒,伸手給了銅六兒一個耳光:“你敢罵人?”

銅六兒向張幼林撲過來,張幼林靈巧地閃開,銅六兒撲了個空,一頭栽倒在路邊的台階石上,腦袋磕出了鮮血,不動了。

王小二大喊:“不好啦,殺人啦,快來人呀……”

張幼林驚慌起來,不住地辯解:“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沒站穩,大夥兒要給我作證啊……”

銅六兒滿臉是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起哄架秧子的好事者吐沫亂飛,在指手畫腳地解說,張幼林的鳥籠子也摔壞了,籠子門兒大開著,鳥兒早不知飛到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