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〇

醫院裏再度人滿為患了。本來在一三四九年頭三個月似是已經退潮的瘟疫,又以加倍的毒害反彈了。在復活節禮拜天的次日,凱瑞絲疲憊不堪地看著呈人字形密集排列在一起的草墊,其間隙之小,戴著面罩的修女們只好小心翼翼地邁步。不過,在外圈走動要稍稍便當些,因為病床邊的家屬很少。與瀕死的親人坐在一起是危險的——會讓你也感染上瘟疫——人們只好變得不近人情了。這場傳染病初發時,人們都毫無顧忌地與他們親愛的人待在一起:母親與孩子,丈夫與妻子,中年人與他們年長的父母,愛克服了恐懼。但如今情況變了。最強有力的家庭紐帶被死亡之酸嚴重地腐蝕了。現在,一個確診的病人由母親或父親,丈夫或妻子送來,送病人的親屬就轉身走掉,毫不理會追隨他們出門的可憐的哭叫。只有戴著面罩,以醋液洗手的修女們對這種病公然蔑視。

令人驚訝的是,凱瑞絲不乏幫手。女修道院欣喜地迎來批批見習修女,頂替已死修女的位置。其中的部分原因就是凱瑞絲聖者般的聲譽。而修道院也經歷了類似的復蘇,托馬斯現今有了一班待訓的見習修士了。他們都在一個趨向瘋狂的世界中尋求秩序。

這次的瘟疫擊中了鎮上一些先前逃過傳染的頭面人物。凱瑞絲為治安官約翰的去世悲傷不已。她從來對他那種粗暴但及時的維護正義的做法沒有什麽好感——他總是用棍子擊中肇事者的頭部,然後再問問題——但沒有了他,要想維護秩序就更難了。面包師胖貝蒂,這位在每一次鎮子狂歡中烘烤特殊面包的面包師,在教區公會會議上提出尖銳問題的人,死了;她的生意只好無奈地由四個吵鬧不休的女兒瓜分。釀酒師迪克是凱瑞絲父親一輩的最後一人,又是他的懂得怎樣賺錢和怎樣花錢的一個夥伴,也死了。

凱瑞絲和梅爾辛曾以取消主要公共集會的辦法,減緩了疫病的蔓延。在大教堂裏沒有大型的復活節列隊行進,而且這次聖靈降臨節時也不舉辦羊毛交易會了。每周一次的集市只安排在城墻外的“情人地”,而且大多數鎮民也不到場。凱瑞絲在瘟疫第一次到來時就想采取的這些措施,被戈德溫和埃爾弗裏克否決掉了。據梅爾辛所說,一些意大利城市甚至關閉他們的城門長達三四十天。現在要將疫病拒之城門以外為時已晚,但凱瑞絲依舊認為,嚴格限制會挽救生命。

她不需要解決的問題便是錢。越來越多的人由於沒有活下來的親人而把財產遺贈給女修道院,而許多新來的見習修女也帶來了土地、羊群、果園和金子。女修道院從來沒這麽富裕過。

這總算是個小小的慰藉吧。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疲憊——不僅源自繁忙的工作,也來自精力的衰竭,意志力的短缺和逆境的銷蝕。這次瘟疫來勢猛於以往,一星期內就死了兩百人,她都不知道該如何頂下去了。她的肌肉酸痛,頭部作痛,有時視力都模糊了。到哪裏是盡頭呢?她沮喪地猜測著。大家都會死嗎?

兩個男人踉踉蹌蹌地穿過門洞,他們身上都是血漬。凱瑞絲急忙上前。還沒等她走到可以觸摸到的距離,她已經嗅到他們身上那股甜腐的酒氣了。雖然還不到吃飯時間,可他倆卻已醉得不省人事了。她哀嘆一聲:這種現象已經屢見不鮮了。

她大體上認識這兩個人:巴內和盧,受雇於愛德華屠宰場的兩名健壯年輕人。巴內的一條胳膊垂著不動彈,大概是斷了。盧的臉上有一處重傷:鼻子破了,一只眼流著液體,樣子嚇人。兩個人似乎都醉得不知道疼了。“打了一架,”巴內口齒不清地說,詞句勉強能聽懂,“我沒想動手這麽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愛他。”

凱瑞絲和內莉姐妹把兩個醉漢放倒在相鄰的兩床草墊上。內莉檢查了巴內,說他的胳膊沒斷,只是脫了臼,便派了一個見習修女去請外科醫生理發師馬修,讓他設法給巴內的胳膊復位。凱瑞絲給盧洗了臉。她對他的眼睛已經無力救治:流出的液體像是煮軟的雞蛋。

這類事讓她氣惱。這兩個受罪的人既沒有害病也不是意外受傷:他們只是因飲酒過量而互相傷害。在第一波瘟疫後,她曾設法動員鎮民恢復法律和秩序;但第二波卻對人們的精神造成了可怕的傷害。當她再次呼籲恢復文明舉止時,反應相當冷淡。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而且她已精疲力竭。

在她觀察著並肩躺在地面上的兩名重傷號時,她聽到從外面傳來的奇特聲響。她一時間像是返回到三年前的克雷西戰場上,聽到了愛德華國王向敵陣中發射石彈的新機器發出的駭人的轟鳴。過了一會兒,那聲音重新響起,她才聽清楚原來是鼓聲——實際上是好幾面鼓各敲各的,毫無節奏。隨後她又聽到鐘管齊鳴,亂糟糟的音響沒有形成任何旋律;再後是嘶啞的叫喊和哭聲,可能是得意,可能是痛苦,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其狂吼之聲頗似打仗,只是沒有致命箭矢的呼嘯,也沒有傷馬的嘶鳴而已。她皺著眉頭,走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