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

女修道院副院長的選舉在聖誕節後一天舉行。那天早晨,凱瑞絲情緒十分低落,幾乎起不了床了。黎明的晨禱鐘響起,她禁不住把頭放在毯子下,說她感覺不適。但這麽多人都在等死,她裝不下去,於是她最後還是強制自己起了床。

她與伊麗莎白並肩帶著隊列,拖著腳步繞過回廊冰冷的石板地,向教堂走去。這種安排之所以能達成一致,是因為倆人誰都不肯把帶隊的位置讓給另一個,她們如今正在競選嘛。但凱瑞絲已經不在意了。結果早已不言自明。在整個唱詩和讀經的過程中,她都站在唱詩班席中打著呵欠,冷得發抖。她很氣憤,今天再過些時候,伊麗莎白就要被選作副院長了。凱瑞絲怨恨那些修女拒絕她,她痛恨戈德溫對她抱著敵意,她也鄙視鎮上的商人們不肯介入。

她覺得她的生活仿佛就是一場失敗。她未能建成她夢寐以求的醫院,如今更是永遠休想了。

她也埋怨梅爾辛,給她提供了她無法接受的東西。他並不理解。對他而言,他倆的婚姻對他的建築師的生涯是個附屬品。而對她呢,結婚意味著取代她奉獻了自己的工作。因此她才猶豫這許多年。並非她不想要他,她渴望他的那種饑渴勁頭簡直讓她難以忍受。

她哼唧著最後一句應聲,然後便機械地率隊走出了教堂。當她們又一次繞過回廊時,她身後有人打起了噴嚏。她情緒低落之極,甚至都不想回頭看看是誰了。

修女們爬上樓梯返回宿舍。凱瑞絲走進房間之後,聽到了粗聲喘氣,這才想起來,有人沒能去晨禱。她的蠟燭照出來是見習修女管理人西蒙妮姐妹——一位倔強的中年婦女,平日裏很自覺,不會裝病的。凱瑞絲在自己臉上蒙上一條亞麻布,跪在西蒙妮的墊子旁邊。西蒙妮正在出汗,樣子很害怕。

凱瑞絲問:“你覺得怎麽樣?”

“糟透了,”西蒙妮說,“我做了個怪夢。”

凱瑞絲摸了摸她的前額。她燒得燙手。

西蒙妮說:“我能喝點什麽嗎?”

“稍等。”

“但願只是感冒。”

“你當然只是發燒啦。”

“不過,我沒染上瘟疫,是吧?還不至於那麽糟吧。”

“我們反正得把你送到醫院去,”凱瑞絲閃爍其詞地說,“你能走嗎?”

西蒙妮掙紮著站了起來。凱瑞絲從床上取下一條毯子,裹到西蒙妮的肩頭。

她們朝屋門走時,凱瑞絲聽到了一聲噴嚏。這一次她看清了是胖胖的總管羅西姐妹打的。凱瑞絲使勁盯著羅西,她顯得很害怕。

凱瑞絲隨便叫來一個修女。“克萊西姐妹,你把西蒙妮送到醫院去,我要看看羅西。”

克萊西攙著西蒙妮的胳膊,帶她下樓去。

凱瑞絲把蠟燭舉到羅西的面前。她也在發汗。凱瑞絲把她的袍服拉下脖頸。她的雙肩和胸口有紫色的小斑點皮疹。

“別,”羅西說,“請你不要。”

“可能什麽事沒有呢。”凱瑞絲哄騙她。

“我不想死於瘟疫!”羅西嘶啞著聲音說。

凱瑞絲平和地說:“鎮靜點,跟我來。”她用力拉住羅西的手。

羅西不讓她拉。“不用,我不會有事的!”

“設法說一句禱告吧,”凱瑞絲說,“聖母馬利亞,來。”

羅西開始祈禱,片刻之後,凱瑞絲能夠帶她走開了。

醫院中擠滿了垂死的病人和他們的家屬,天還沒亮透,但大多數人都醒著。空氣中有強烈的汗臭、嘔吐物和血腥味。房間由牛油燈和聖壇上的蠟燭照得若明若暗。幾個修女在看護病人,給他們送水,為他們擦洗。有的戴了面罩,有的沒戴。

約瑟夫兄弟也在,他是最年長的修士醫生和最受愛戴的人。他在為首飾行會的會長銀匠裏克盡最後的儀式:他俯身聽取那人耳語著的懺悔,周圍是他的子孫們。

凱瑞絲給羅西騰出一塊地方,並說服她躺下。一個修女給她端來了一杯清澈的泉水。羅西一動不動地躺著,眼睛卻在不停地左顧右盼,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因此心懷恐懼。“約瑟夫兄弟一會兒就來看你。”凱瑞絲告訴她。

“你是對的,凱瑞絲姐妹。”羅西說。

“你這是指的什麽?”

“西蒙妮和我都在伊麗莎白姐妹最初的朋友之列,都拒絕戴面罩——瞧瞧我們怎麽樣了。”

凱瑞絲沒想到這一點。難道要用這些與她意見相左的人的死來可怕地證明她是正確的嗎?她寧可錯了,也不願她們死掉。

她去看望西蒙妮。她躺在那裏,握著克萊西的手。西蒙妮比羅西年長,也比她平靜,但她的目光中也有恐懼的神色,緊攥著克萊西的手十分用力。

凱瑞絲瞥了一眼克萊西。她的上唇上方有一處深色的血漬。凱瑞絲伸出手去,用衣袖替她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