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〇

凱瑞絲從河谷的對岸觀望著初期的戰場。她看到了熱那亞弓弩手試圖逃跑,結果卻被自己的騎兵砍殺。隨後她又看到了第一次大沖鋒,由阿朗松的查理的號旗率領著數千騎兵和步兵。

她從來沒見過打仗,感到實在太惡心了。幾百名騎兵倒在英軍的箭矢下,繼而被龐大的戰馬的鐵蹄踐踏。她身在遠處,無法用目光追隨近身搏鬥,但她看得到長劍閃爍,戰士倒地,她真想放聲大哭。身為修女,她曾親見過重傷——從腳手架上跌下,被利器傷了自己,在狩獵事故中受傷——她總是感受到那種痛苦:失去一只手、斷掉一條腿、傷及頭腦的殘疾。人們彼此間有意地造成這樣的傷害,激起了她的厭惡。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誰勝誰負都有可能。若是她待在家裏,聽到遠方傳來的消息,她或許會希望英軍獲得一場勝利;但是在近兩周來她所目睹的一切之後,她感到了一種對雙方都很厭惡的中立。她無法確定哪一個英軍士兵殺了農民,燒了莊稼,但對她而言,這已無關緊要,反正是英軍在諾曼底犯下了這些滔天罪行。當然,他們會說,法蘭西人是活該倒黴,誰讓他們燒了樸次茅斯呢,不過這是一種愚蠢的思維方式——愚蠢得導致了如今這種令人發指的場面。

法軍撤退了,她估計他們會重新集結,等候國王到來之後部署新的作戰計劃。他們在數量上依舊占有壓倒性優勢,她可以看出:河谷中有數萬人馬,而且還有軍隊繼續到來。

但法軍並未重新集結。相反,所有新到的部隊都直接投入了進攻,傻乎乎地沖向了英軍陣地所在的山坡。第二次和隨後的幾次沖鋒比第一次還要糟糕。一些人甚至在到達英軍防線之前就已被弓箭手射殺;余下的則被步兵擊退。山岡下的坡道因數以百計的人馬湧出的鮮血而閃著紅光。

在第一次沖鋒之後,凱瑞絲只是偶爾瞥一眼戰場。她忙著護理那些僥幸得以離開戰場的傷員,顧不上多看了。馬丁·希魯爾讓已經看出來,她是和他一樣好的外科醫生。他讓她隨便使用他的工具,便讓她和梅爾獨立工作了。她們連續不停地洗著,縫著,包紮著。

從前線傳來消息,一些地位顯赫的傷員送回來了。阿朗松的查理是第一名職位較高的倒黴蛋。凱瑞絲不由得認為他活該遭此厄運。她曾目睹了他愚蠢的熱情和目無紀律。幾小時之後,報告了波希米亞國王約翰已經不治,她真想不通,是何等的瘋狂驅使一個盲人投入戰鬥。

“以上帝的名義,他們為什麽不停止戰鬥呢?”馬丁給她端來一杯淡啤酒提精神時,她問他。

“畏懼,”他回答,“他們害怕丟人。沒有打一下就撤離戰場是可恥的。他們寧可去死。”

“他們好多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凱瑞絲陰沉著臉說,她喝光那杯淡啤酒,就又回去幹活了。回想起來,她對人體的知識和理解有了長足的進步。她看到了一個活人體內的所有部分:開裂的頭顱下的腦子,喉嚨中的氣管,劃開的胳膊的肌肉,撕破的胸腔裏的心和肺,大小腸的粘連,臀部、膝蓋和腳踝的骨骼關節。她在戰場上一個小時的發現比起在修道院醫院裏一年的發現還要多。她這才恍然大悟,理發師馬修何以會如此博學。難怪他那麽自信呢。

戰場上的大屠殺持續到夜幕降臨。英軍點起了火把,擔心夜幕掩蓋下的偷襲。凱瑞絲其實可以告訴英軍:他們平安無事了。法軍已經上路回撤。她能夠聽到招呼那些在戰場上搜尋倒地的戰友的士兵的聲音。及時到來的國王參加了最後一次的徒勞沖鋒,便離開了。之後,撤退便成了普遍行為了。

河上飄來了濃霧,填滿了河谷,使遠處的火光模糊不清。凱瑞絲和梅爾又一次靠火光一直工作到入夜,給傷員敷藥包紮。所有能夠走路或跛行的都盡快離開了,盡量讓自己遠離英軍,指望得以逃避次日難免的嗜血和殲滅性的行動。凱瑞絲和梅爾對傷者盡了一切努力之後,便悄悄溜走了。

這是她們的機會。

她們找到了自己的馬匹,便靠火把的亮光牽著它們向前走。她們來到谷底,發現那裏是一個無人之地。她們靠濃霧和黑夜的遮掩,脫下男孩的裝束。一時之間,她們變得十分脆弱:在戰場的中間的兩個赤身裸體的婦女是最易受到攻擊的。但沒人看得見她們,她們很快就從頭上套下了她們的修女袍服。她們把她們的男裝打進行李,以防再有需要:回家還有好長一段路程呢。

凱瑞絲決定扔掉火把,萬一哪個英軍弓箭手腦子一熱向火光射箭並隨後盤問呢。她倆拉著手向前走,唯恐失散,另一只手仍牽著馬。她們面前一團漆黑:濃霧已經遮住了所有的月光和星光。她們一路上坡向英軍的陣地走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類似屠宰場的味道。這麽多人和馬的屍體布滿了地面,她們簡直繞都繞不開了。她們只好咬緊牙關踩到屍體上去。不久她們的鞋子就沾滿了血和泥的混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