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憂郁的歐洲人(第3/3頁)

因此,我們不會輕易認為,憂郁情緒如此普遍,只是那些有心人無病呻吟、為賦新詞強說愁而已,畢竟有些人自己就是受害者。羅伯特·伯頓坦承:“我書寫憂郁,讓自己忙碌,避免陷入低潮。”[17]喬治·切恩自己也染上此病,但卻靠自己發明的蔬食療法治愈了。英格蘭人約翰·布朗(John Brown)十九世紀中期出版了一本暢銷書,題目是《情緒低落與精神失常現象劇增》,他後來自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18]從1600年起,憂郁顯然成為廣大讀者關心的主題,我們最直接的推測就是,周遭有太多憂郁的人需要關切。

另一個問題是,數個世紀前人們陷入的憂郁情緒(melancholy),和我們現今所知的憂郁症(depression)是否相同。即使在今日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中,心理疾病的定義與區別還是有點模棱兩可,更別說十八世紀以前,還沒人對這種症狀做過科學與系統性的分門別類。依照伯頓的說法,憂郁情緒有時和疑病症、歇斯底裏症、女性憂郁症有些重疊,而後兩者更特指女性的精神失常。[19]但大體而言,除了那些冗長的文字敘述外,他對憂郁情緒的描述足以取代現代憂郁症一詞的定義:“恐懼與悲傷取代愉悅的感受,猜疑、不滿、經常性的焦慮頻繁出現,最終他們會厭倦生命,憂郁——這個兇猛的魔鬼會產出腐敗的靈魂,憂慮與不滿將侵蝕一切……他們無法忍受伴侶、光線或生命本身。”[20]

若將過去對憂郁患者的描述,對比當代憂郁症患者的親身描述[例如威廉·斯泰倫(William Styron)1990年的著作《看得見的黑暗》(Darkness Visible)],便會發現合理的相似之處。斯泰倫發現自己漸漸抽離人群,甚至在自家晚宴上丟下客人。鮑斯威爾在關於憂郁的章節中談到:“約翰遜病得很重,他曾經多麽喜歡有人作陪,現在卻極度厭惡社會——這個病最要命的症狀。”[21]斯泰倫將“自我憎恨”列為症狀之一,創造力豐沛的約翰遜就一再怪罪自己過著“放蕩無用的生活”。[22]約翰·班揚更誇張地哀悼他“原始且內在的汙染”:“那是我的災禍和我的病症,在我自己眼中,我比一只蟾蜍還惡心。”[23]

斯泰倫還提到另一個症狀,除了人以外,這個世界別的事情也令他害怕。內心的恐懼蔓延到外在的世界,一景一物像塗了毒藥一樣。斯泰倫發現“他三十年來鐘愛的家,被一股明顯的不祥預兆籠罩著”。[24]威廉·詹姆斯長期以來與病魔對抗,也寫下“對憂郁症患者而言,世界顯得遙遠、奇怪、邪惡、詭異。它的顏色消失了,它的氣息是冰冷的”。[25]十六、十七世紀的憂郁症患者也有非常接近的感覺,他們覺得自然世界在崩壞中——崩塌、墜落、毀滅。如同約翰·鄧恩說的:“世界褪色了。”對一個憂郁的人而言,我想大概沒有比這個更恰當的描述。[26]難怪斯泰倫覺得自己沉浸在“恐怖的灰色細雨”中,而約翰遜一再提到“令人恐懼的悲傷”。[27]

於是,我們可以頗為自信地推論出,近現代的男性與女性所感受的憂郁情緒,和我們今日的憂郁症是同樣的心理障礙。比起中世紀,不管是憂郁情緒或是憂郁症,到了近現代都更加常見,只是我們無法從統計數據上得知實質的增加趨勢。於是我們就可以回過頭來思考,早期憂郁症狀的流行是否與本書的主題——集體儀式與慶典被打壓——有關,這兩個現象在許多方面是否糾結在一起?

舉例來說,也許因為生了病,憂郁的人失去參加團體活動的興致,甚至覺得慶祝活動令人厭惡。但還有其他可能,第一,從四百年前開始一直到現在,憂郁症的蔓延與慶典的式微,代表某種症候,顯示人深層、潛藏的心理狀態一直在改變。第二,更有趣的可能性是,傳統慶典的消失本身就是憂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