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0章 刮骨(上)

年熙並不是得了稀奇古怪的病,而是骨癆。連太醫院案首都不抱希望,是因為他已經是病入膏肓。

骨癆,骨癆,顧名思義,多是生於骨關節的病。擱在後世,許是沒什麽;擱在現下,卻也不易治愈,更不要說晚期。

往細了說,他的病是骨癆中的“流注”,發於肌體,流膿易潰。

年熙的“流注”,初期症狀不明顯,等到病發到體表時,已是垂危。

臥床這大半月,他不過是靠著參湯吊著。

七格格帶著初瑜進了內室看了一眼,便帶了姐姐回避,方種公則是坐在年熙床前,先是問切一番,而後掀開他身上的薄毯。

年老太爺坐在一邊的高背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孫子。

曹颙坐在老太爺下首,看著皮包骨的年熙,腦子裏出現四個字,“慧極必傷”。

不知後世歷史中,如何記載年羹堯的這個長子。要是他能逃過一劫,成就定不在其父之下。

只有年斌站著,看著昏迷不醒的長兄,明白祖父之前的憤怒。

不管長兄病重的原因是他身子不好,還是被年富氣起的,做弟弟的與兄長相爭本就是過錯。況且他知道,有嫡母撐腰,自己那個三弟從沒有將上頭的兩個哥哥放在眼中。

早年擠兌長兄離開四川,前些日子又越過自己,承了朝廷恩賞給父親的一等子。若是他曉得兄友弟恭,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憑眼前長兄的慘狀,祖父發作年富一頓,行個家法並不過分。

祖父就算不喜歡他,也不會真使人打殺了他。

倒是嫡母做的不地道,攔截了老太爺的家書,怕父親責罰年富,在父親面前隱瞞此事,尋了由子使他與玉柱回京接人。

年斌離開西安後,就察覺出不對,哄著玉柱說出內情。

他雖厭煩嫡母的自作主張,卻沒有給父親通風報信的意思。他知道祖父本就不喜歡這個填房媳婦,若是這回借著老人家的手,發作發作嫡母也好。

只是,他沒想到,兄長竟病到這個地步。即便先前聽玉柱提及老太爺家書,也只當是老人家盛怒下誇大其詞……

長兄要不行了……年斌攥著拳頭,只覺得嗓子眼發幹……年富為祖父所忌,如今又背著忤逆之名,還能承繼父親的一等公麽?

隨即,他想到嫡母覺羅氏,又是一陣絕望。

不過,目光掃過須發皆白的祖父時,他又有一絲心動。祖父身上也是承恩公,大伯無子,自己似乎還有希望……

這會兒功夫,曹颙已是站起身來,走到方種公身後近觀。

方種公已經褪去年熙的褻衣,枯瘦無肉的軀體上,散落著好幾處蠶豆大的膿點,膿血四溢,帶著惡臭;有幾處像是愈合,留下暗紅色的疤。

方種公的臉繃得緊緊的,俯下身子,仔細辨看年熙身上的膿包。而後,他又褪去年熙的褻褲。

年熙的大腿根、膝蓋都有紅腫的膿包。

曹颙雖不是醫者,卻也讀過幾本醫書,可是親眼見證這“流注”之症,還是覺得觸目驚心。

年熙的膿症,已經遍布全身,這個時候又沒有後世的消炎藥、手術刀,如何能逃過一劫。

曹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後悔不已,不是怕年家遷怒,而是怕年老太爺受不了失望的打擊。

當年他與年羹堯摩擦,年老太爺拖著老朽之身,主動登門,這使得曹颙很是承情。這些年偶有往來,他雖心中腹誹“人老成精”,卻也對年老太爺敬佩有加。

想到這裏,他望向年老太爺。

年老太爺不忍再看著孫子,顫顫悠悠地起身,看著方種公道:“方神醫……”

剛才進門時,他稱“方神醫”,方種公已經是謙辭不敏,只是老人家說什麽也不肯改口。許是他心中,也盼著方種公有回天之術,能救長孫一命。

方種公皺著眉,直起身來,道:“老太爺,令孫現下身上患處多,褻衣褻褲,就先不要穿了,毯子也不好蓋了。”說到這裏,他看了看年熙頭上的帳子,道:“這個帳子要換新的,越薄的料子越好。燒一盆開水,晾涼後使人給令孫擦身。屋子裏也要灑水凈塵。”

他雖霹靂扒拉地吩咐一堆,年老太爺卻不以為忤,反而露出幾分歡喜,忙不住口地吩咐下去。

方種公看了一眼年老太爺,又看了一眼曹颙,面露猶疑之色,過了好一會兒,方道:“老太爺,是否移步說話?”

年老太爺神色惴惴,道:“請神醫堂屋看茶!”

早有年熙近婢遵從吩咐,換帳灑水,年斌扶著年老太爺,陪著方種公與曹颙出了內室,走到堂屋。

候在這邊的初瑜與七格格聽到聲音,已是站起身來,年老太爺吩咐七格格去看顧年熙,請方種公與曹颙夫婦落座。

他竟是不敢發問,孫子是否有一線生機,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