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6章 南苑(一)

智然終於承認了曹家生恩,曹颙心中不知是悲是喜,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從袖子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錦盒,遞到智然面前,道:“這是父親心愛之物,生前時常把玩過,留著做個念想吧。”

聽到“父親”二字,智然身子一僵,眼神中露出幾分迷茫,隨後既低下頭,嘴裏喃喃道:“佛言,我生於人間,長於人間,與人間得佛。”

再擡頭時,他眼神已滿是清明,再不見半點波動,淡笑道:“曹施主,因緣合乃成,因緣離散即滅,小僧業障已消,終得大自在。”

智然這一句,將曹颙含在嘴邊的“兄長”堵在嘴裏。

他原想著是否讓長生與天佑他們出來見見智然,家人骨肉相見,然而智然如此,曹颙也就不再多事。

以智然此時的身份,與曹家的關系越親密,越受牽制,這是曹颙所不願看到的。

康熙還有數月就死,新皇的手未必能伸到喀爾喀,也未必能曉得康熙對智然的操控,正是擺脫束縛的好機會。

“一切屬他,則名為苦;一切由己,自在安樂。願和尚成大善業。”曹颙對了句禪語道。

“種稻得稻,種豆得豆,方便有多門,曹施主順其自然就好。”智然看著曹颙,那一刹間,聲音也添了一絲暖意,緩緩說道。

一時之間,兩人的距離,像是遠了,再也不能回到過去嬉笑怒罵隨心的歲月;又像是近了,能明白對方眼神中的溫情,許多話無需言說。

曹颙心中一暖,盡管事隔多年,小和尚仍是當年重情心軟的小和尚。

他在佛門長大,有著最通透的悟性,卻是被“養恩”、“生恩”牽扯,使得自己不能挑出紅塵外。

智然沒有久留,同曹颙說了幾句就起身離去。

曹颙親自送到大門外,問了句大喇嘛到京之事。

康熙五十二年,曹颙曾見過一次大喇嘛,印象頗為深刻。感覺就是有幾分神通,可以愚人了。

那次見面,曹颙對那個大喇嘛是充滿畏懼的;這些年過去,當年的畏懼早已散去。

帶著喀爾喀各部投靠朝廷,接受朝廷的封號,以八旬年紀,數次朝見於禦前。這個大喇嘛,與其說是得道的高僧,更不如說是看透世情的老人精。

想到這些,曹颙不禁多問一句,道:“大喇嘛帶著喀爾喀諸王進京,只為朝見?”

智然額不肯多說,只是笑笑,就移步而去。

曹颙看著他的背影,想著大喇嘛進京的用意。去年就沸沸揚揚的和談,直到現下也沒個結果。不知道大喇嘛此舉,是不是避嫌。

轉過身去,曹颙與神色變幻莫測的大管家曹元對個正著。

“爺……”曹元望了望遠處的背影,帶著幾分壓抑道:“智然師傅……”

他向來恪守本分,不是多話之人。想必是沒想到智然相貌會蛻變如此,才震驚之下失了分寸。

曹颙沒有怪罪之意,也沒心思多解釋,含糊道:“沒錯,就是智然。”說完,他直接去客廳去了。

客廳幾案上,平平整整地擺放著曹颙方才拿出來的錦盒。

曹颙打開來,裏面是只兩寸來高的白玉彌勒佛。彌勒佛眉眼彎彎,大肚朝天,看著憨態可掬。

曹颙摩挲著,眼前浮起父親手拿刻刀的模樣。

沒錯,這尊小佛,正是曹寅生前親手雕刻而成。他一刀一刀,都極其用心。直到他病故前不久,這尊小佛才雕琢完。

佛座下有四個小字,“慈悲一切”。曹寅雖沒有明說,但是曹颙曉得,這個小佛就是留給智然的。

曹颙長籲了口氣,將玉佛重新裝入錦盒中,拿到書房,放到書桌右側第二個抽屜中。這是曹寅生前擱這個錦盒的地方……

……

次日,曹颙到了衙門沒一會兒,就有理藩院司官過來,拿著康熙禦批的折子,過戶部來支取銀兩。

總計八萬兩,做帳篷、毛毯等購買之資,還有外藩賜宴。

李衛接過折子,不肯直接支銀,反而鬧到曹颙面前。

“大人,您瞧瞧,這購買帳篷三千頂,豈不是笑話?又不是木蘭行圍,何至於一次用這些帳篷?”李衛帶著幾分不忿說道。

他在銀庫當差,自是曉得銀庫不寬裕。

如今,兵部、工部等大頭還沒到,這理藩院一次就要撥八萬兩,李衛如何能不著急。雖說是禦前批過的,但是保不齊有人蒙蔽聖聽。

曹颙聽到“行圍”二字,卻是想起十六阿哥前幾日所說。看來,這數千頂新帳篷,是要在南苑牧場使用。

“這事情本官知道,李郎中先去將銀子支出。”曹颙說道。

李衛聽了,一時語塞,但不會懷疑曹颙什麽,安安靜靜地帶了人支庫銀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李衛回本堂衙門交差。

曹颙叫他坐了,三言兩語說了聖駕即將移駐南苑行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