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如意(上)

江寧,清涼寺,方丈室。

方寸之間,黑白縱橫,已經收到終局。慧空大笑一聲,將手中的白子放下:“曹施主今日勢如破竹、銳不可擋,老衲認輸了。”

盤腿坐在棋局另一側的,正是穿著青布夾衣的曹寅。他也“哈哈”兩聲,道:“老和尚倒是乖巧,往後想要再贏你一局,卻是難事了!”

慧空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曹施主行程已定?”

曹寅一邊收攏棋子,一邊含笑應道:“繼任那位大人原在江南,這次卻不用久候。今日,曹某就是來同大和尚辭行。已經定了十月十八北上,怕是那之前不得空兒來尋大和尚下棋了。”

慧空掃了一眼,棋盤上剩下的半局棋,道:“曹施主如今胸有成竹,神明清爽。此去山高水長,惟願佛祖保佑曹施主逍遙自在、不失本心。”說到最後,神情鄭重許多,露出幾分森嚴佛像來。

曹寅亦收斂了笑意,伸腿下地,雙手合十道:“謝過大和尚吉言!”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兩人雖說一個是方外,一個是方內,這些年下來,也算是半個至交。

饒是平素最通透的慧空,今日也不禁有些著相,將曹寅親自送出山門。曹寅已經是將甲子的人,兩人這一別,怕是再無相見之期。

走到山門,曹寅轉過身來,望了望遠處的香煙了了,沖慧空擺了擺手。

慧空雙手合十,口宣佛號,目送曹寅遠去。

曹寅打清涼寺出來,回到織造府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他沒有直接回內院,而是到了東路的花院子。

雖說已經是入冬,但是江寧的氣溫仍很暖和,織造府花園裏的樹上還盡是綠意。

曹寅佇足樹下,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樹幹,想著在這裏生活二十余年期間的點點滴滴,心中也帶著幾分感觸。

原本真以為要在這邊終老,能這般抽身,也算是得了善終。為子孫積福,就是他如今心裏最大的念想。

真是不服老不行,昔日的豪情壯志已消磨殆盡。就是“忠君愛國”四字,想起來也不如過去那般沉重。

終於要回京了。

這邊府裏的私產,早已收拾妥當,現下就等著啟程。要是路上天氣好,不耽擱,到十一月中下旬就能到京。

曹寅已經寫信給兒子了,如今總算是要團圓。

因花園太大,曹寅走了一會兒,便有些乏了。看著天色擦黑,他便沒有多留,使勁地伸伸胳膊,從園子裏溜達出來。

園子門口,已經有人肅手等著,正是柳衡。

見曹寅出來,他上前一步,俯首道:“老爺!”

“齊觀,你這是專程等老夫?”曹寅問道。

“是,老爺,小人聽大管事說老爺太太已定下北上之期……”說到這裏,他卻是帶了幾分猶豫,道:“小人是飄零之人,得大爺庇護,得老爺收留,心中感恩戴德,情願孝犬馬之力。只是小人從京中逃亡出來,要是再隨老爺太太進京,說不得要給老爺同大爺惹禍。要是老爺擡舉小人,小人寧願往豐潤,做一守墓之仆。”

柳衡同簡親王府的恩怨,並沒有瞞曹寅,曹寅也是曉得的。如何安置柳衡,他也思慮再三。

他並不是只看出身的迂腐之人,對於戲子也不會心存鄙薄之意。兩人相處兩年,整理了不少曲子,算是半個忘年之交。

聽柳衡這般說,曹寅摸了摸胡子,沉吟道:“你老實本分,不願惹是非是好事,只是以你之才,怎好為下仆?老夫有一舅兄在蘇州,他也是個愛好絲竹之人,老夫想要薦你去他府上當差,你可情願?”

柳衡自請守墓,實也是無奈下策。

他自幼只會彈唱,不通生計,要是離開宅門,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只是感念曹家大恩,不願自己給曹家帶來麻煩禍患,所以才想著做一守墓人。

既是曹寅惦記,已經給他尋了去處,那他只有感激的,躬身謝過曹寅。

不過,想到自己名義上的妻室許氏,柳衡又道:“老爺,許氏不過是擔個虛名兒,如今既在這邊侍候少爺,便別讓她隨小的漂泊了。小的情願奉上休書,往後在太太身邊當差也好,由太太做主聘嫁也罷,全是老爺太太的恩典。”

曹寅道:“虛名兒也是名,這個是你們兩口子自己的幹系,你問過許氏那邊。她年紀尚輕,想要再走一步也不算什麽。她要是真有這個意思,你便求太太那邊做主好了。”

“是,小的記下了!”柳衡恭聲應了。

天色已晚,曹寅同他說了兩句,便回開陽院去了。

屋子裏已經掌燈,李氏不見丈夫回來,正想要使人去前邊探問。見曹寅進來,李氏同天佑兩個都迎上去。

“老爺才打山上下來?妾身原還擔心關城門呢!”李氏笑著問道。

曹寅已經彎下腰,將天佑抱在懷裏,一邊捏了捏他的小臉兒,一邊回道:“回來一會兒了,在園子裏溜達溜達。住了二十多年了,這想著要搬家,心裏也有些不對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