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5頁)

老太爺生氣道:“告訴你了,一個瘋子。三金,把他打出去!”

陳廷敬忙說:“爹,千萬動不得粗!三金,對這個人要以禮相待!”

陳廷敬請張汧進了客堂,家人上了茶來。敘話半日,陳廷敬道:“張汧兄,您去洗漱休息,我過會兒陪您說話。”

張汧笑道:“您不要管我,你們一家人好幾個月沒見面了,拉拉家常吧。”

家人領著張汧去了,老太爺忙說:“廷敬,來的人是傅山。這個人你見不得!”

陳廷敬說:“我早猜著他就是朱衣道人傅青主。傅山先生才學人品我向來敬仰。人家上門來了,我為何不能見他?”

老太爺急得直跺腳,道:“廷敬為何如此煳塗!傅山早幾年同人密謀造反,事泄被捕,入獄數年。只是審不出實據,官府才放了他。他現在仍在串聯各方義士,朝廷可是時刻盯著他的呀!”

陳廷敬說:“傅山先生學問淵博且不說,我更敬佩的是他的義節。”

老太爺又急又氣,卻礙著家裏有客人,又不敢高聲斥罵,只道:“廷敬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你說佩服傅山的義節,不等於罵自己?我陳家忠於朝廷,教導子孫好好讀書,敬奉朝廷,豈不是背負祖宗?”

陳廷敬低頭道:“父親,孩兒不是要頂撞您老人家,只是以為小人沆瀣一氣,君子卻可以各行其道。我折服傅山先生的氣節,並不辱沒自己的品格志向。”

這時,陳三金進來了,道:“回老太爺,那個道人硬是不肯走,我們只好趕他離開。拉扯之間,動起手來了。好歹把他趕走了。”

陳廷敬忙問:“傷著人家了沒有?”

陳三金說:“動起手來哪有不傷人的?只怕還傷得不輕。”

陳廷敬忽地站了起來,說:“怎麽可以這樣!”

陳廷敬起身往外走,也不管父親如何著急。老太爺壓著嗓子喊道:“廷敬!你不管自己前程,也要管管陳家幾百號人身家性命!”

老夫人坐在旁邊一直不吭聲,這會兒急得哭了起來:“這可如何是好?廷敬中了進士,本是天大的喜事,怎麽麻煩一件接著一件?”淑賢站在婆婆身邊,也一直不敢說話,這會兒也急得直哭。

陳廷敬牽馬出門,飛快跑出中道莊。碰到個家丁,陳廷敬勒馬問道:“剛才那個紅衣道人往哪裏去了?”家丁擡手指指,說:“往北邊兒去了。”

陳廷敬飛馬追了上去,見傅山先生正閉目坐在樹下,忙下馬拜道:“晚生陳廷敬向傅山先生請罪!我的家人可傷著先生了?”

傅山仍閉著眼睛:“沒那麽容易傷著我!我要不是練就一身好筋骨,早死在官府棍杖之下了!”

陳廷敬道:“廷敬自小就聽長輩說起先生義名。入清以後,先生絕不歸順,不肯剃發,披發入山,做了道人。先生的詩文流傳甚廣,凡見得到的,廷敬都拜讀過,字字珠璣,余香滿口。何況先生醫術高明,懸壺濟世,救人無數啊!”

傅山突然睜開眼睛,打斷陳廷敬的話:“不!懸壺並不能濟世!若要濟世,必須網絡天下豪傑,光復我漢人的天下!”

陳廷敬道:“晚生以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種族不分胡漢,戴天載地,共承日月,不分你我。只要當朝者行天道,順人心,造福蒼生,天下人就理應臣服。”

傅山搖搖頭,道:“陳公子煳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陳廷敬始終站著,甚是恭敬,話卻說得不卑不亢:“傅山先生說的,雖是祖宗遺訓,晚生卻不敢苟同。今人尚古,首推強秦盛唐。秦人入主中原之前,逡巡函谷關外三百年,漢人視之如虎狼。後來秦始皇金戈鐵馬,橫掃六合,江山一統,漢人無不尊其為正統。再說大唐,當今天下讀書人無不神往,可唐皇李氏本姓大野,實乃鮮卑人,並非漢人。還有那北魏孝文皇帝,改行漢制,五胡歸漢,今日很多漢姓,其實就是當年的胡人。古人尚且有如此胸襟,我們今日為什麽就容不下滿人呢?”

傅山怒目圓睜,道:“哼,哪是漢人容不下滿人,是滿人容不下漢人!”

陳廷敬語不高聲,道:“當今聖上,寬大仁慈,禮遇天下讀書人,效法古賢王之治,可謂少年英主。”

傅山仍是搖頭,道:“陳公子抱負高遠,有匡扶社稷之才略。可國破家亡,活著已是苟且。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你親歷鄉試、會考,險送性命。清廷腐敗,勿用多說!何不同天下義士一道,共謀復明大計,還明日朗月於天下!”

陳廷敬卻不相讓,道:“傅山先生,滿人作惡自然是有的。但就晚生見到的,敗壞國朝朝綱的,恰恰多為漢人,科場舞弊的也多是前明舊臣!事實上,清濁不分滿漢,要看朝廷如何整治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