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何宅一樓客廳。

何孝鈺的椅子緊靠在父親的沙發旁,眼睛離父親耳邊的話筒那樣近,眼神卻離話筒那樣遠。兩個牽腸掛肚的男人,一個被抓了,一個不知道會惹出什麽事來;眼前還必須守著這個又氣又病的父親。

夜這樣深沉。

她隱約聽見嘟嘟的聲音傳來,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一直響著。何孝鈺驀地回過了神,才發現是父親耳邊的話筒傳來的忙音。

電話那邊早就掛了,父親卻仍然緊握著話筒,仍然貼在耳邊。

“爸爸?”何孝鈺驚慌地握著父親的手。

何其滄手中的話筒被女兒接了過去,眼中半是茫然,半是孤獨,望向女兒。

“他們……讓您受氣了?”何孝鈺一手將話筒擱回話機,另一只手將父親的手握得更緊了。

“不是。”何其滄望著女兒的眼神那樣深沉,“他們是在讓中國受氣。一群禍國的敗類,讓中國人受苦,還要丟中國的臉。”

何孝鈺發現父親說話時手在顫抖:“爸,梁先生到底被誰抓了?李副官長到底說什麽了?”

何其滄:“堂堂中華民國的副總統,保不了一個大學教授,還叫我給司徒雷登打電話!”

何孝鈺:“爸不願意給司徒雷登叔叔打電話……”

“以後不要再稱司徒雷登叔叔。”

何孝鈺驚住了。她知道父親跟司徒雷登的私交,也知道父親對司徒雷登的敬重,這句話裏面深含的沉痛還有她必須了解的原因,使她怔怔地望著父親。

何其滄望女兒的目光也從來沒有這樣的復雜過:“過去在燕大的時候,你可以叫他叔叔,現在他是美國駐華大使,他代表美國。你爸是什麽?中國的一個教書匠。什麽國民政府的經濟顧問,狗屁經濟顧問……”

何孝鈺更驚了,父親可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粗話,而且能看得出他說這句話時頭頸都在微微發顫,趕緊又握住了父親的手:“爸……”

何其滄:“李宇清剛才在電話裏轉告我,這句話是陳繼承說的!他罵得好,這樣一個獨裁腐敗的政府要什麽經濟顧問呢?無非是看在我能夠跟美國的駐華大使說上幾句話,向他討一點美援罷了……陳繼承是什麽東西?黃埔出來的一個小軍閥而已,他為什麽敢這樣罵我?李宇清為什麽又要把他罵我的話告訴我?這就是中華民國政府,一派抓我的助手,另一派叫我去向美國人告狀……這個電話爸能打嗎?”

何孝鈺第一次聽到父親發出這樣錐心的感慨,當然震撼,立刻說道:“那就別打,我們另外想辦法救梁先生。”

何其滄望女兒的目光換成了另一種復雜:“我的學生我了解,經綸不可能是共產黨,無非對當局不滿言論激進了些。那個方孟敖不是也找他們去了嗎?他是國防部派下來的,等他的消息吧。”

“沒有用的。”何孝鈺否定了父親的期待,“我今天去了民調會抗議現場,他們今晚抓人跟共產黨沒有關系,純粹是為了掩蓋自己的貪腐罪行。方孟敖要不是國防部派來的,他們也會抓。”

聽女兒這樣說方孟敖,何其滄的目光轉向了那袋面粉:“這袋面粉為什麽沒有退回去,還打開了?”

何孝鈺一怔,立刻敏感到父親話裏的意思了,同樣難受的心情,同樣復雜的心思,她只能夠避開,解釋道:“家裏可是一點吃的都沒有了。”

“那也不能開這袋面粉!”

何孝鈺:“爸,您不喜歡軍方的人,可方孟敖是您看著長大的,抗戰他也還是個英雄。”

何其滄:“抗戰已經勝利三年了。看他那一身做派,就和這袋面粉上的字一樣‘Made in U.S.A’(美國制造)!裝什麽美國人!”

“爸,您不也是留美的博士嗎?”何孝鈺直白地反駁父親了,“梁先生也是留美的。‘Made in U.S.A’?這些美國援助的面粉,很多不就是您要來的嗎?您為什麽會這樣厭惡方孟敖?”

何其滄的目光定在女兒的臉上,他似乎證實了自己的感覺,女兒喜歡上方孟敖了。這萬萬不行:“我是留美的,梁經綸也是留美的,你什麽時候看見我們身上有美國人的做派了?你爸之所以認司徒雷登這個朋友,是因為他更像中國人。知道你爸最厭惡什麽樣的美國人嗎?原來是那個戰爭狂人巴頓,現在是坐在日本不可一世的那個麥克阿瑟。當年敗給日本人,後來充當征服者,現在又拼命扶日!拿著槍裝救世主。你不覺得方孟敖在學他們嗎?”

何孝鈺的臉有些白了:“爸,方孟敖可是剛從軍事法庭放出來的,是因為不願意轟炸開封差點判了死刑的……他連自己都救不了,怎麽裝救世主?”

“救不了自己,現在去救梁經綸?”何其滄從來沒有跟女兒有過這樣的爭執,今天拉下了臉,“你剛才說弄不好方孟敖也會被抓。爸現在問你,你願意就回答。要是梁經綸和方孟敖兩個人都被抓了,只能救一個,你希望爸救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