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2章 昔曾浴血三十載,而今我為唐皇帝(十七)(第2/3頁)

番禹。

劉龑站在城墻上,舉目望向海上。

數不清的唐軍水師船艦,停靠在海岸上,高過十丈的樓船比比皆是,一眼望不到盡頭。在劉龑眼中,此時的唐軍水師比大海還要深邃,也比大海還要可怕,危險重重。

唐軍正在登陸,密密麻麻的將士分作兩部分,一部分在各處列陣,扼守險要地形,一部分在搬運輜重,熱鬧不凡。在劉龑眼裏,唐軍水師就是一只前所未見的巨獸,而此時這只巨獸正在下崽。

可怕的是,它的崽下的太多了些,也太可怕了些。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一口鍋蓋扣在天上,劉龑的面色陰沉沉的,像是要滴下水來。

“自打唐軍水師開始登岸,我軍與之兩日七戰,除卻第一戰雙方不分伯仲,余者皆敗陣,這才讓唐軍得以安然登岸。”兵部尚書趙光胤在一旁稟報,“有鑒於唐軍戰陣太過兇猛,臣與諸位將軍議定,踞城而守方為上策。”

劉龑面無表情的看著城外,整個人暮氣沉沉,像是荒漠中即將枯死的胡楊。

趙光胤頓了頓,見劉龑沒有什麽話說,便繼續道:“番禹城中,有我精銳將士三萬,番禹城外,有調集的各鎮兵馬三萬,立營為城,與番禹相互呼應,再加之番禹城防完備,唐軍想要攻占番禹並不容易。”

劉龑仍舊沒有說話,無神的雙目猶如死人。

就在趙光胤以為劉龑又什麽都不會說的時候,劉龑忽然喃喃道:“並不容易?”

像是在問趙光胤,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趙光胤默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馬懷遠已經趕到了番禹,嶺南軍與之數戰,皆敗陣。如今馬懷遠已經紮下了營壘。

唐軍水師擁眾數萬,即便除去水師和留守閩地的部曲,能上岸攻城者,怎麽也超過三萬之眾。

六萬對六萬,即便嶺南有番禹城可以堅守,趙光胤也不敢言勝。

這幾日與馬懷遠和水師交戰,唐軍強弓勁弩和火炮、手榴彈的威力,嶺南將士已經見識過了。

所以趙光胤再如何底氣豪壯,也只敢說唐軍想要攻占番禹,並不容易。

若是趙光胤知道當年唐軍攻破金陵的戰役實況,“並不容易”這四個字也會說不出口。

番禹,自然是沒有金陵堅固的。

嶺南將士,自然是沒有吳軍精銳的。

劉龑和趙光胤多知道,唐軍對番禹志在必得。嶺南軍沒能依仗他們先前議定的“山川之險”,將唐軍擋在番禹之外,就已經說明嶺南軍難以抵擋唐軍兵鋒了。

劉龑擡頭看向遠天,長長嘆了口氣。

他緩緩道:“天下大亂時,我父任封州刺史,兵馬不過萬人、船艦不過百余;而後我兄底定嶺南,創立大漢基業,使得大漢國勢日昌;朕主事以來,更是勵精圖治,這才使得大漢這一隅之地,在此番能調集可用之兵十余萬、船艦數千艘。”

“平日裏你們都說,中原物方橫流,而嶺南獨安,富饒之地,內足富足,外足抗中原。然而事實如何?我大漢十余萬將士,自恃驍勇,一朝與唐軍交戰,竟然不堪一擊,接連敗陣,幾無一勝。我堂堂大漢,依山河之險,據江海之屏,卻不能自保……旬日間,唐軍兵臨城下,大漢社稷垂危,番禹有旦夕覆滅之險,時也?運也?”

劉龑這番話說的平靜,就好像拉家常一般,完全沒有撕心裂肺的叫喊,但趙光胤聽在耳中,痛在心裏,怎會不理解劉龑胸中的一腔悲愴?

劉龑父兄非是昏主,治理嶺南非是不賣力,種種政策更有為民所稱道的,劉龑本人雖然有些小毛病,但於國事大體無礙,然而數十年苦心經營,換來了什麽?

唐軍大兵壓境,嶺南奮起抵抗,竟然幾無一勝。不到一月時間,就讓唐軍兵臨城下!

劉龑如何能不委屈,如何能不痛苦?

事到如今,怪誰?誰都怪不了。

時也,運也。

劉龑在城墻逗留不去,他就這樣面對著番禹軍民,面對著嶺南大地,面對著唐軍鐵甲,一步也不肯挪動。

他道:“自我父兄主事嶺南,數十年間,我等內養百姓,外禦邊患,幾無一日安寧。千百年後,後人評說起這段歷史,可會記得我劉氏一族主事嶺南時,與南詔血戰數十年,拼命護得一方百姓安寧,完成了康承訓、高駢未競的功業?可會記得我劉氏一族,年復一年南向用兵,子孫死傷無數,耗費錢糧巨萬,就為不讓安南割據一方?”

劉龑的聲音說不出是平靜還是淒涼,是平淡還是悲憤,但這些話此時此刻從一國之君的口中說出來,都顯得格外沉重而深邃。

沉重勝過山巒,深邃勝過大海。

或許,每個人都希望被他人承認,至少是那些優點被承認;每個君王都希望被青史承認,至少是那些功勞被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