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9章 俯觀八百裏洞庭,回望三千裏山河(五)

江陵水師臨近荊江口的時候,正是五更天之前。夜裏行船難度不小,江陵水師用了許多燈火通明的走舸小船在前探路,一方面為水師開道,一方面也為水師標出河道寬窄與障礙物。水師旗鼓指令完備,夜間也用火光傳令,走舸的燈火變化,足以讓訓練有素的江陵水師應對一切情況。

二十余艘走舸探路,數十艘鬥艦在前,在幾艘艨艟戰艦中間,才是一艘高達六丈的巨大樓船,這艘樓船在長達二十余丈的船體上,僅是建樓就有三重,旗鼓完備,甲士林立。

甲板上,披掛齊整的馬懷遠迎風而立,江風如刀般打在他臉上,讓他的五官也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

“夜間行船,有利有弊,多數時候甚至是弊大於利,因為黑夜不便視物的關系,水師就必須大舉燈火,這也就失去了隱藏自身的意義。”馬懷遠持刀前望,面不改色,“但夜間行船,需要利用的便是不能視物的黑夜,惟其如此,水師破夜而來,方能收神兵天降之效,在敵倉惶驚詫調度不便之時,予敵突然打擊。”

馬小刀笑嘻嘻道:“將軍所言,皆尋常之時也,眼下卻是不管用。那楊吳水師,早料到了我等會來,何來倉惶驚詫調度不便之說?”

馬懷遠也不看他,不再說話。

周小全抱著橫刀冷冰冰道:“做戲要做全套,大事可都毀在細節處。再者,水師緊要的布置,都需得這黑夜來做掩護,怎能不趁夜而進?”

馬小刀滿臉不服氣,斜眼看著周小全,那意思是啥事兒就你懂行了吧?

遼闊的江面上,星火漸露,俄而遂有一片星海,連線成銀河,遙遙在望。

那是楊吳水師。

楊吳水師身後,嶽州城。

此時,嶽州城上,徐知誥青衫革帶,同樣是迎風而立,望向江面。

無盡黑暗的深處,忽而有螢火點亮,一點兩點三點,點點成面,螢火漸亮而漸密,燈火襲進,有千軍萬馬。

更有高處螢火明亮者,如有巨獸在彼處出沒,雙眼煞氣逼人。

徐知誥嘴角有了笑意。

“夫船者,將士之城郭、營壘、車馬。船艦得力,以戰則勇,以守則固,以追則速,以沖則堅。”宋齊丘在徐知誥身旁嘿然,“水師最是比拼樓船質地,那江陵水師自認三年練兵,而後能與我大吳一戰,殊不知我大吳水師數十年積累,休說將士勇武,便是樓船戰艦都非他們可比。此番江陵水師來襲,正是魚往鍋裏躍,羊往火坑跳。”

林仁肇見宋齊丘說得有趣,嘿嘿笑道:“將士們早已摩拳擦掌,就等著大快朵頤了。”

說到這,眾人都將目光看向徐知誥。

徐知誥保持著八風不動的姿態,“傳令,江口水師只許敗不許勝,而後退入洞庭湖。待將敵賊引入湖口,湖中水師四面合圍,一舉將其圍而殲之!”

傳令使大聲應諾,疾步而去。

徐知誥擡起頭,正看見滿天繁星,“八百裏洞庭,能容納多少繁星多少屍骸?要染紅這湖秋水,又需要多少人的鮮血?”

“那必然不少!”

馬懷遠望著遠處密密麻麻的燈火,樓船的結構已經依稀能見。

船上是燈火,船下也是燈火。

此處水師陣型已趨於完成,馬小刀湊近問:“將軍?”

馬懷遠不動聲色,“先沖上一陣,探探對方虛實。”

馬小刀得令而去。

百千只火把,照不亮這黑夜,這黑夜也吞噬不了這些火把,燈火依舊通明,而黑夜依舊低沉。

驀地,黑夜的心跳驟然加重,仿佛它的心臟跳出了身軀。

那是戰鼓的聲音。

江陵水師的指揮船上,火把飛舞。

須臾,前陣百十艘戰艦,悠忽駛出,不多時便化作離弦之箭,直奔楊吳水師大陣。

近百艘鬥艦在前,二十艘樓船居中,如同在水上快速移動的堡壘、城池。

江陵水師主體,在其後緩緩行進,只見其燈火如瀑,樓船層層疊疊,根本無法看清有多少只船。

停靠在荊江口的楊吳水師,總計不過數百艘戰艦,眼見江陵水師大舉襲來,燈火覆江,樓船如林,卻也不甘示弱,很快劃動戰艦,全面迎了上來。

戰艦還未相接,弓弩已是率先發矢。一排排軍士出現在船舷(女墻)後,張開弓弦放出利箭,然後迅速退後,陣陣或近或遠的弦動聲中,箭矢飛躍戰艦前的江面上空,落入對方船群中。

鬥艦船舷上的女墻可避半身,軍士們貓在女墻後,箭矢在船舷上叮叮當當,又在甲板上顫顫巍巍。

樓船上有大弩,甚至床弩、投石車,待得敵艦一旦進入打擊範圍,巨大弩矢轟然彈射而出,那脆弱些的木女墻,便被一穿而過,躲避在女墻後的軍士,頓時就跟女墻釘在一起。若是投石車將石塊轟到旗杆、船舷上,免不得木屑橫飛,若是砸到人,必有人死於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