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渤海三月復三月,過三月再無三月(第2/2頁)

終於咽下最後一口,孟平放下碗筷,打了個飽嗝,朝李從璟露出一個孩子般的燦爛笑容,輕松地說道:“我吃完了。”

李從璟站起身,“我送你。”

帥帳所在,即為大軍核心所在,前帳裏的各級官吏,組成了指揮、調度、保障整個軍隊運轉的組織機器,他們忙碌而又安靜的處理各種事務,交流都是用最低的聲音、最簡潔的語言。在征戰中,帥帳就是鎮治,就是另一座節度使官衙,就是一個幕府。

掀開大帳簾幕,冷風撲面,兩人這才發現帳外不知何時又開始在飄雪。這一刹,天地如同一片楊柳林,柳絮如風。

所謂送別,至此而止。

因為帳外這幅出人意料的景象,李從璟和孟平得以同時駐足,一起停留片刻。

身著柳葉甲的孟平,將頭盔夾在腋下,哪怕已是雙手沾滿鮮血的沙場宿將,他臉上似乎仍有還未褪盡的稚色,望著眼前風雪中的連營,他笑了笑,看似無心地問道:“公子,戰死於國門之外,和戰死於國門之內,哪個更可取一些?”

李從璟負手立於帳前,望著漫天風雪,緩緩道:“兩者區別,不在於國門內外,而在於為什麽而戰。”

孟平很認真的點了點頭,嗯了一聲,復又揚起臉笑道:“上回吃到公子親手做的飯菜,還是在晉陽的時候,現在想一想,才發現竟然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有句實話不得不說,公子你可別怪我,你這手藝真的生疏了很多啊!”

李從璟一腳踹在孟平屁股上,笑罵道:“得了便宜還賣乖。全軍上下,就你有這個待遇,莫離在我面前嘮叨好久都沒這個機會,你還不滿意!”

挨了不輕不重的一腳,孟平跳開兩步,卻笑得更歡了些,撇了撇嘴,道:“莫哥兒打小就嘴饞,自己又老愛念叨什麽君子遠庖廚,哪能跟我比,我可是服侍了公子你十一年的飯菜啊!”

這本是很溫情的話,然而聽到最後一句之後,僅僅是一怔的時間,李從璟臉上的笑容還未完全蕩開,就忽然完全斂了起來。不只是他,孟平面上的笑意也忽然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動了動嘴唇,孟平最終還是沒有將有些話說出口。他只是默然將頭盔戴好,向李從璟行了一個嚴整的軍禮,“公子,我出征了!”

李從璟點點頭,以軍禮回應。

孟平轉過身,大步離去。

風雪似乎更大了些,將連營完全包裹其中,漸漸模糊了帳篷的輪廓。同時模糊的,還有走在連營中人的背影。

李從璟靜靜站在帳門前,一動不動,任由連營在眼前朦朧。哪怕他知道有些話這回不說,極有可能再無說出口的機會,但他仍然沉默著。

男人就是這樣,有很多話永遠都不會說出口,也說不出口,正因此,那些話背後的東西,才愈發顯得厚重。

為救泊汋城,彭祖山血戰重傷,至今昏迷,生死未蔔。李從璟很想以此言告之孟平,要他務必凱旋,至少,要保證自身周全。然而在這場勝負未分的戰役中,當出征者要以性命相搏,死戰克敵的時候,這樣的話說出來,未免顯得太無力了些。這種決策者無法改變的無力,讓那樣的一些話,讓決策者自身都感到一陣令人憎惡的虛偽。

十一年。作為伴讀,孟平跟在李從璟身側十一年,也服侍了他十一年。誰都希望能再有一個十一年,兩個十一年,更多十一年,然而今朝若死戰,明朝便無期。

只是,倘若往後再無那個伴讀在側,那個公子可要記得好生照顧自己……

這世界兵荒馬亂,這世道禮崩樂壞,但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有多少面目猙獰的醜惡,就有多少彌足珍貴的良善,有背叛就有忠義,有小人就有君子,有賣主求榮就有精忠報國,有貪生怕死就有殺身成仁。而這些,就是分崩之後還有統一,動亂之後還有平和,毀滅之後還有重建的底氣。

慈不掌兵。然而有幾人能夠理解,在這四個字背後,有多大的無奈與心酸,又有多少不堪消受的血淚?

雪花落滿肩頭,李從璟久久沒有進帳。

他擡起頭,凝望這片異國他鄉的白色天空,眼前早已模糊一片,終究是忍不住,用只有自己能夠聽見的聲音,輕輕的呢喃:“孟平,一定要凱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