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可笑蚍蜉撼大樹,雄主不屑轉顧之(下)

李存審看了一眼皇位上身姿偉岸的李存勖,緩緩說道:“陛下自繼先帝之位以來,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內,平趙滅燕,使得我河東以一隅之地,成為當世強國,更是一舉蕩平中原,滅梁以君臨天下,這樣的功績,當世誰又能望其項背?陛下自馬背上靠雙手得天下,他何曾將契丹放在眼裏?對陛下而言,只要他穩定了國政,騰出手來,征服天下指日可待,廓清宇內不過是時間問題。到得那時,莫說區區豐、勝之地,便是整個北方草原,只要陛下願意,他就能縱馬馳騁!耶律阿保機?在陛下眼中,縱然如今再如何蹦跶,不過一跳梁小醜耳!滅之,何異於反手?”

李嗣源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李存審望著李嗣源,“這就是陛下,這才是陛下!現在,你可了解陛下了?”

李嗣源微微低下頭來,默然不語。李存審的話,在出乎他意料的同時,也讓他深深被震撼,他沒有想到,一切問題的核心,竟然是他沒有認清李存勖這個人。

李存審也不勉強李嗣源說什麽,他道:“陛下是真正的天才,是當之無愧的雄主,天下都在陛下的手裏被改變,區區豐、勝之地,實在是不值一提。現在陛下不去理會,不是不能去理會,實在是不屑於去理會,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說到這裏,李存審輕輕嘆息道:“自幽州歸來,老夫便辭官在家休養,不理會朝政,所為者何?固然,老夫重病纏身,已不堪重負,但更重要的,是老夫知曉陛下的志向,所以我寧願為陛下的大業,讓開一條道。以我之犧牲,換陛下向前一步,老夫何樂而不為?”

李嗣源戎馬半生,經歷何其豐富,早已心性沉穩,但今日與李存審一番對話,卻讓他一再被震驚。到最後,李嗣源怎麽都不曾料到,李存審甘願放棄高位,放棄一切到手的權力,竟然是在洞悉李存勖的心思後,心甘情願為其讓道。這樣的胸懷,這樣的擔當,不能不讓人敬佩萬分。

“老將軍胸懷寬廣如海,叫人敬佩,我等自愧弗如!”李嗣源由衷道。

一陣冷風吹過,李存審咳嗽了幾聲,聽了李嗣源的話,他淡淡笑道:“老夫老矣,我戎馬一生,不過是依附在大唐這架戰車上的一名卒子罷了,縱有些許功勞,不是老夫如能能幹,而是大唐這架戰車奔馳的夠快、夠穩。而這架戰車之所以能奔馳的如此穩健、迅捷,不是因了老夫這個卒子,而是因為駕馭戰車的人——陛下!”

他的眼神看向更遠的地方,“老夫老則老矣,死不足惜,但只要大唐這架戰車,能夠穩健前行,老夫又還有何求?老夫戎馬一身的意義,不也正是在此嗎?正如從璟北上之前,老夫曾與他說過的那樣,老夫這具殘軀,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面對契丹,只能做到不後退,卻也無法前行一步了。然則,將軍白頭,英雄遲暮,並不可惜,因為這大唐的天下,後繼有人!”

李存審看向李嗣源,“陛下還年輕,他有足夠的精力、智慧,帶領大唐這架戰車,繼續前行;大唐還年輕,有你們這些大將,有從璟這樣的後起俊秀,大唐何愁不能走得更遠?在老夫暮年,還能推這架戰車一把,讓他前進一步,老夫死亦瞑目了。”

在整座大殿中,有大唐朝堂如今正身居高位、掌握極大權柄的眾多文臣武將,然而在此時,他們的身影都變得模糊,唯獨李存審這個已經是一介白身的老者,身姿挺拔,氣度驚人。

末了,李存審在歸去自己座位的時候,對李嗣源道:“陛下雖不將契丹放在眼裏,但契丹螻蟻撼大樹,竟然猖狂攻占豐、勝二州,這讓陛下即便是有心不去理會,也會面子上過不去,心中氣息不順。陛下雖不準你出征,但在內心深處,陛下卻也是希望有人能替他分憂,還擊契丹,奪回豐、勝的!如今從璟替陛下做成了這件事,既回擊了契丹,又沒有引起更大的戰端,陛下高興尚來不及,又怎會責怪從璟?只要從璟仍受陛下重用、信任,你這個做父親的,便是處境再難,又能難到哪裏去?你這一門的天,塌不了!”

最後,在李嗣源沉思的時候,李存審猶豫了半晌,還是推心置腹道:“嗣源,從璟雖然年輕,但卻比你聰明得多,你從來都是行事謹慎,生怕觸犯陛下忌諱,讓他忌憚,但是從璟卻不同,他懂得恃寵而驕!君主並不會忌憚臣子舉止放縱,因為會犯錯的臣子,才是君王自信能夠輕易掌控的;而不會犯錯的臣子,有厚寵而不驕的臣子,不禁讓人想問,位高權重,還在拼命蓄積人望,你到底是想作甚?”

李嗣源悚然一驚,後背冷汗直冒。

……

李存審離開後,李嗣源一直在反復咀嚼對方方才對他說的那些話。這些話,讓李嗣源一度深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