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梟》第八部 騙梟 七十二

隨著有節奏的“嗨喲”聲,一長溜搬運工扛著沉重的麻包魚貫而上橫在船舷上的又高又陡的跳板。卞夢龍走在其中。他從來不是個弱不禁風的書生,而有挺結實的身體,但畢竟沒幹過重活,上百斤的東西壓在肩上,著實一步三搖晃。“過上幾天就習慣了,要糊口現在只能這麽著了。”當又鹹又苦的汗水順著臉頰流入口中時,他就用這句話警策著自己,只是心裏有一團模模糊糊的東西在晃動著,這種日子長不了,一旦逮著個機會就能翻過把來。這種念頭竟成了他的全部精神支柱。要沒它撐著,他早被麻袋壓趴在跳板上了。

那個老者緊隨其後,嘴裏不斷地提示著他:“踩穩,踩穩,走——慢著!腳下悠著點,這步要踩實。”

跳板顫動著,吱吱嘎嘎地叫喚著。它高懸在混濁的水面上。要沒有提示,新手一步踏不實,隨著顫顫悠悠的跳板一晃蕩,早就連人帶包掉到深深的江水中去了。

中午時分,有一段吃飯時間,老者拉他坐在一個水泥墩上,打開一個布卷,遞給他兩塊黑糊糊的東西。他一口氣吃了個精光,卻還沒品出是什麽東西。當他咂吧嘴時,才想起到這會兒了還不知老者的姓名。

“老哥尊姓大名?”他問道。

“劉亮。”老者說道,“你呢?”

“卞龍。”他臨時給自己的名字去掉了一個字。

劉亮掃了他一眼,“卞老弟不大像一般人哪。”

“劉老哥也像是有一番來歷的。”他是說的心裏話。

這地方是幹一天拿一天的錢。到傍晚收工時,他已累散了架子,卻仍得排隊領工錢。

輪到他時,一個坐在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後的青年男子驗了驗他的工牌,懶洋洋地遞給他一把銅制錢。他數都沒數,扭頭便走,走了兩步,步子一頓,哎?這人像在哪裏見過。他回身著意看了看,那人穿件廣東人常穿的黑色短袖衣,端正的臉蛋,齊刷刷的短發。在哪兒見過?他拍拍額頭,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劉亮從身後趕來,“沒想到幹一天才拿這麽幾個卵錢吧?也就將夠糊口的。”

他仍看著那男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劉亮接著說:“工牌是這些把頭把著的,發給你工牌,他把頭就要從你的工錢裏三抽一。剩下的還要交‘規矩錢’,這‘規矩錢’的花樣就多去啦。碼頭的總把頭叫林壽山,老兔崽子賭輸了,這兒的弟兄要交他賭資錢;他要嫖妓了,要交他花枝錢;還有他姨太太的胭脂錢、草紙錢、戲園子錢和少爺的筆紙錢、包車錢。實在叫不上名的,就叫‘隨爺錢’,一‘隨’可就‘隨’得沒邊了。”

“那大夥兒怎麽活呢?”

“有法子。”劉亮詭秘地眨了下眼,“日子久了,你就能看出點道道了。”

他想了想,拿過劉亮的手,把剛領到的銅錢一巴掌拍到他手心中,說:“劉大哥,我在這裏無親無故,無依無靠,這錢你拿著,往後我就跟你在一口鍋裏攪和了。”說這話時,他鼻子一陣發酸,卻不知道可憐的到底是什麽。

劉亮鄭重地看看手中的錢,淡淡地說:“走吧。”

晚飯時,劉亮一腳把母豬踢出去,鄭重地招呼他的新搭档過來。停頓了一下,才猛地掀開鍋蓋。

白色的蒸汽冒了上來,透過蒸汽,卞夢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竟是一鍋白生生的大米飯。

“憑我們掙那倆錢,還能吃上這個?”他問。

劉亮琢磨了一陣話該怎麽說。他吸了口涼氣,看著對方,“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擱誰誰也不幹。他們這麽明著搶咱們的,咱們也得想轍撈回一摳摳呀。”

怎麽“撈回一摳摳”,幹了些日子,卞夢龍和大夥兒混熟了,也就看出門道了:偷碼頭。

偷法倒也巧妙。比如扛米包時,一手在上用力提住口袋上角,一手在下用削尖的竹管戳進麻袋,竹管藏在袖內,外人看去,以為雙手上下扶持是為穩住米包,豈不知隨著腳步邁,身腰聳,那白花花的大米已順管子流入袖內。他們稱此為“珍珠入洞”。此外還有“白龍纏腰”、“水漫金山”等,方法都差不多,只是一次所偷的量略大一些。具體運用時,視碼頭上搜查的松緊而定。

在窩棚區,從碼頭上時不時地盜來點度日的米面等並不是很難的,難的是做飯的燃料。廣東人多用木炭做飯,窩棚內的人用不起炭,大城市中又沒有可打柴之地。碼頭上堆有煤,可煤塊又不易往外夾帶。卞夢龍看不到別人如何對付這事,只是見到劉亮頓頓飯都為此犯愁。為了搞柴火,他幾乎有空就到市區去劃拉幹樹枝子。

這天卞夢龍剛入碼頭,便順手在地上撿了塊青磚,又拾了段鐵絲繞在磚上,鐵絲上端折了個鉤。他走到一大桶一大桶的桐油邊,用鐵鉤鉤住桶沿,把磚頭扔入桶內,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