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梟》第三部 騙梟 二十七(3)

在杭州期間,他遇到了沈知祥。他留校當助教,除偶爾搞搞女人外,仍把西洋畫作為生活中的第一追求。沈知祥邀請他回母校看看,畢竟,當年他是這所學校的一個驕傲。校園的四周仍是油綠的大樹,校園的中央仍是澄明的小池。夾著畫板的學生在樹木間靜靜地飄動,天上的白雲在池中靜靜地悠遊。他走著,看著,間或蔑視地撇撇嘴角。這些對他來說僅僅是一個褪色的夢,翺翔在其間的天使們在他眼中,不過是一群仍噙著奶嘴的嬰兒。

“儂在無錫可到倪瓚那裏去過?”沈知祥問他。

“倪瓚是誰?我不認識他。”他漠然說道。

“儂當然不會認識他。”沈知祥笑了,“他就是元末大畫家倪雲林,與常熟黃公望、嘉興吳鎮和吳興王蒙,並稱元末四大家的。儂咋連這個也忘了?”

他隱約記起來了,這是學畫時常掛在嘴上的人。倪瓚是無錫人。故居在無錫東門外大廈村。其人工詩詞、善書法、精於飲食之道且有潔癖。家中盡管有錢,卻獨自駕一葉扁舟混跡於五湖三泖之間。可謂“畫怪”。在學校時,卞夢龍常與人說日後一定要去其故居看看他留下來的洗馬池與洗硯池。前者為方形,清澈見底;後者為半月形,碧綠深沉。可真到了無錫,不僅沒去看此二池,反而把其人忘了。忘就忘了吧。世間事紛紛擾擾,無日可了,誰還去理會一個六百年前的人留下的兩個什麽池子。

沈知祥的談興正濃,“儂在校時常說,倪畫以天真幽淡為宗,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勾勒殘山剩水,描繪荒寒寂寞。此乃永恒之藝術。儂記伐?”

永恒個鬼!他好笑地想。從沈知祥的話裏,他只聽到課堂的鈴聲。而在課堂之外的世界,風雲叱咤、醇酒美人,全像瞬時的燭光搖曳在子夜的西風中,最終埋沒在無垠的黑暗裏。只有把眼前那點實在事辦了才是無涯的殊榮。與其恪守規行,從遠處通過煙波翹望人世,不如貼上去眯起雙目蹙額看人。不如此,便永遠不會斷奶;而如此,便可與上帝遺落的淚珠揖別。

貨不久就辦齊了,他卻沒急著回去,而是在杭州滯留了數天。舊有“臘月水土貴三分”之諺。歲逼時正是討債時,各店鋪都訓飭店員,謹慎收入,這時候采辦貨物最不利。這時候溫秉項派他出來采買,顯然顧不得生意而是另有所圖。他不傻,聽出了溫秉項讓他春節前再趕回無錫的弦外之音。從他離開無錫那天算,到春節前約四十天。四十天,這是比一個女人的月經周期略長的時光。溫秉項只有用四十天的時間來獨占巧珍,才能夠確信,她如果有了身孕,那肯定是自己的血脈,而非他卞夢龍下的種。

當杭州已響起春節前的爆竹聲時,他踏上了返程。臘月二十七日回到了無錫。

西郊的人家正忙著殺豬宰羊貼春聯,而那個圍著竹籬笆的小院仍是靜悄悄的。他悄然走入,聽到裏面傳出了溫秉項耐心而溫和的聲音:“橫、橫、豎、提、撇、捺、撇、撇、撇,巧珍的珍字就這麽寫。”他隔著窗戶往裏看了看,溫秉項正手把手教巧珍寫大字,儼然夫妻般。

他敲敲門,裏面傳來巧珍的聲音:“誰呀?”

“我。”他答道。

門閂哢嗒一聲打開,巧珍開了門。“夢龍,你回來了。”她不自然地說了一聲。他注意到,她臉蛋紅撲撲的,像搽了胭脂,頭上插了根銀簪子和一朵紅色的絹花。

“噢,回來啦。”溫秉項全然沒事般放下手中筆迎上來,“算起來一去一回也有四十多天了。”

“四十天整。”他邊拍打衣服和鞋邊說,“絲綢全押運回來了。我存到火車站貨棧裏了。”

“這一路上沒人看見?”

“沒人看見。”他從懷中抽出一沓單據遞過去,“您盡可以說是您從杭州采買回來的。”

溫秉項簡單翻了翻單據,掖入懷中,不大情願地說:“唉,我也得回家了,家裏還等我張羅春節的事呢。臘月二十八再不著家也說不過去了。”說完點點頭拉門走了。

前幾回,事後,當他們單獨在一起時,巧珍在卞夢龍懷中哭成淚人兒,而摟著她的卞夢龍,真的假的也得太息一番,埋怨一通自己仰人鼻息不得已而為之的話。可這一次,他們似乎已適應了。四十天,沒過門的妾,事情就這麽擺著,任說什麽也拆不掉這兩人之間已築起的墻,可在內心裏又仍把他倆看成一對,所以當他倆這回獨處時也就更尷尬。

巧珍像想起了什麽,拔掉了頭上的簪子和絹花,說:“這是他買的,是他非讓我戴上的。”

“用不著摘掉,”他阻止著她,“快過春節了,也該打扮了。”

她擡起一雙蒙眬的淚眼,深情地說:“我自己的男人回來了,我不能再戴他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