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港的午餐

愛拍照的人,不管是行家或業余發燒友都會到鹿港采風。這兒的龍山寺、老街巷弄古意盎然,怎麽拍都鄉土味十足,當然就被認為遍地是寶了!但我的相機不是寶物探測儀,鏡頭是我的眼睛,快門和底片是我的筆和速寫簿,所成之相是我的生命體驗。

我是在《漢聲》雜志學會攝影的。這是一本以整理中國民間文化為己任的刊物,雖然我才在那兒待了兩年,但總以曾是它的成員為榮。這本雜志當時還只有英文版,我的上司就是創辦人吳美雲、黃永松和姚孟嘉。編輯部的中國人連我共四位,另外還有兩位洋人,而無論是洋人或國人,日後都各自擁有了一片天地,除了英年早逝的姚孟嘉。

孟嘉兄的辦公桌與我面對面,日日相看不厭。他整天都是笑呵呵的,從不在背後批評別人,受到委屈也絕不抱怨。其實,於公於私,他都有換作別人早就垮了的壓力。我當然知道,嫂子經常責怪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公司加班至淩晨,能回家吃晚飯就算是破天荒的休假了。

沒時間享受家庭溫暖的孟嘉兄自有排遣壓力的方式。他喜歡美食、品茗、賞酒,並非花大錢,而是進食的態度講究無比,該成丁的食材就不能切絲,該先上的菜萬萬不可殿後,該生食的絕不能沾丁點鑊氣。

在鹿港,我同他共進過一次永遠難忘的午餐。他不吭氣地硬是把我點的鹽酥蝦改了,端上桌的變成蓋在碗裏、活蹦亂跳的鮮蝦。碗口剛開,蝦群正要逃生之際,他極其優雅、靈巧地以兩根指頭將一只活蝦掐個正著,浸入半碗高粱酒中,片刻之後,再將昏醉的蝦子悠然送入口中。光看他的表情便不難明白,這是老饕的極品。一向都是他讓我,這回我總算可以回報,把整盤醉蝦都孝敬了他。

拍這張照片時,我已離開《漢聲》,但只要來到鹿港,便會想起那頓飯。其實,孟嘉兄和我都曾像這些孩子一樣,端著一碗飯、啃著一個大饅頭四處走動。誰需要飯桌?更不需要的是餐廳。哪兒有伴,那頓飯就香。

彰化縣鹿港鎮,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