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藝妓世家(第2/5頁)

“唉,紅顏薄命。”蘇昆生朝陳大娘搖搖頭,仿佛想將自己腦中的念頭拋掉似的,但這個念頭卻固執地湧向他的舌頭,他只好張嘴將它吐了出來:“此女出身青樓,就算一生清白,別人也要將她當做妓女看待啊!”

陳大娘聽他一說,心中一陣顫栗,立刻憂郁起來。她的頹喪情緒立即便感染周圍的環境,房中也比先前陰暗了一些,門外那幾只雞正蹲在陰影中張惶四望,仿佛有什麽莫測的命運正呈網狀罩下來。房裏只有陳大娘喝茶的聲響。

蘇氏忙打趣地說:“做妓女有什麽不好?老家夥,等你死了,我也去當妓女。”

蘇昆生將小宛順勢交給蘇氏,自己跌坐到椅中,默默地轉動桌上的一只茶杯,半晌沒說話。一只手將短須拈了又拈。

陳大娘在旁邊差點流下淚來。

蘇昆生嘆了口氣,說道:“風塵女子最難得的是清白二字。

我看她就叫黃白如何?”陳大娘點頭道:“甚好。還是取個青字更好。”蘇昆生將案頭的線裝古書翻了翻,自語道:“我看就是姓董名白字青蓮吧,蓮者,喻其出淤泥而不染也。

如何?”

蘇氏撫掌道:“太好啦。”

蘇昆生見陳大娘也略有喜色,也就算了結了一樁事情,端了茶杯,輕輕呷了一口。

同樣是這只茶杯,當蘇昆生將它端起輕輕呷了一口又放回桌上時,站在他面前的董小宛已經八歲多了。董小宛三歲就能識文斷字,對樂器更有天份,四歲時就學會吹她爹那支竹笛。有天晚上,蘇昆生正在畫舫艙中和陳大娘親熱,忽然聽見船頭有人吹笛。笛聲如霧一般與秦淮河上的月色融為一體。悠揚、清柔。蘇昆生只當是董旻笛藝又有精進,推窗一看,不禁大奇,竟是四歲的小女孩坐在船頭,鼓著腮幫吹得如癡如醉。便脫口贊道:“真奇女子也。”於是,董小宛就到艷月莊寄住,跟蘇昆生學琴,一晃就是四年。

這天,蘇昆生將小宛叫到跟前,她旁邊站著蘇昆生的七歲的兒子蘇僮,也是她的小師弟。蘇昆生看著這對如親兄妹般的徒弟,打心眼裏覺得高興。他今天受張燕築之托,將去拜訪張卯官和管五官。這幾位都是樂藉高手,對樂器的研習俱有獨特品味。蘇昆生有意在使同行高手面前讓董小宛露露臉,順便請幾位高手指點一二,意在小宛的琴藝更加精進。所以叫來小宛和蘇僮,吩咐她倆準備一下隨自己一同外出。

當天晚上,在張燕築家中,董小宛的聰慧深得幾位樂藉高手的贊揚,都有意要將自己的絕學教給她。幾位同行玩得高興,歡飲通宵達旦,次日晨全都臥床不起。

幾位大人高臥不起,樂得董小宛和蘇僮盡興去玩。管五官的兒子管漁帶著她倆去菜花中捕捉蝴蝶,兒童雖有貪玩的天性,卻也會玩累。三人捉了幾只蝴蝶,在樹蔭下扯下了翅膀和腿看螞蟻搬運那肥大的軀幹。

“哎——不好玩,我要回家。”董小宛邊說邊走,兩條小辮像花莖一樣跳來跳去。

管漁忙說:“小宛妹妹,你別走,我給你說一件秘密。”

董小宛果然好奇,便停下腳步。蘇僮也好奇地湊上前來,順便還將幾只螞蟻踩進泥中。

“什麽秘密,快點說。”

“你們知道人是從哪裏來的?”管漁緊繃著臉,神情緊張,仿佛在泄露天機之前感到了將受到懲罰似的,臉色蒼白。

蘇僮搖搖頭。

董小宛說:“我媽說我是從河上飄來的。有天早上,她在碼頭邊洗衣服,看見一個木盆順水漂來,裏邊坐著一個女孩,那就是我。她就把我抱回了家。”

管漁說:“放屁。是女人生的。”

董小宛也常聽大人們說誰誰生孩子啦這類的話,這時也明白了幾分。蘇僮忙問道:“從哪兒生呢?”

管漁突然指著小宛的褲襠說:“從這兒。”說完之後轉身就跑。董小宛驚慌失措,朝另一個方向跑。蘇僮跟在後面邊跑邊喊:“姐姐,等等我!姐姐,等等我。”

這天晚上是一個極具震撼力的晚上,董小宛不像普通兒童易於忘事,她太關注自己了。

這也是早慧的痛苦。她將自己裹在碎花被面的被子中,像一枚橢圓形的蛹,但這只蛹已經蘇醒且正在生長肉感的翅膀。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個自己身上的自然之秘。

夜風吹著竹影。月光的碎片從窗紙縫間撒落花床,如同撒下了指甲片大小的銀色精靈。

她細聽著周遭的動靜。最後只剩下青蛙那種在夏夜讓人覺得生命正在凋謝的鳴叫時,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怎麽可能呢?人怎麽就從那裏鉆出呢?

她睜著眼度過了一生中第一個不眠之夜。

一顆神秘種子一旦飄落心間,即使不發芽,也會膨脹、腫大、變硬,變成心臟本身。而這樣一顆種子飄進董小宛年僅八歲的心房那就非同尋常了,它幾乎剝奪了董小宛的全部的注意力和比較纖弱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