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春水微皺(三)

寶鋆話引起眾人深思,這是在理的事兒,不僅僅是有清一代的中樞權柄轉移之事,就從秦漢起來,歷數各代,均是如此,秦漢是獨相,三公秉政,到了隋唐,便被群相代替,中書省成為實際上的中央發布政令機關,三公已經成為虛銜,到了宋代,又是一變,以同平章事為長官,多由中書、門下兩省侍郎擔任,無定員。此外,以參知政事為副相,分割行政權。到了明代,朱元璋猜忌胡惟庸,連宰相都一並撤之,明代後世帝王又增設內閣,內閣大學士只有五品,實際的宰相卻有實無名,這麽一朝朝歷代革新下來,眾人都是極為清楚的,文祥雖然依舊不以為然,但是也不得不承認,寶鋆的話對極了。

“王爺,您的意思呢?”寶鋆見著眾人默不作聲,便開口直接問恭親王。

恭親王眨了眨眼睛,不發一言,問曹毓英:“琢如,你怎麽說?”

“這個於閩中,不是咱們的人,倒也只是就事論事的。”曹毓英灑脫一笑,手裏還把玩著一個鼻煙壺,“王爺不如將計就計?”

“怎麽個將計就計法?”

“既然他彈劾王爺和軍機,不如我們上請罪的折子如何?”

眾人面面相覷,沈兆霖是從來極少說話的,聽到曹毓英的話,也忍不住說話了,“琢翁,這是假戲真做否?”

“這是自然,如今王爺聖眷正隆,可也不得不未雨綢繆,太後留中於閩中的折子,說明太後似乎有猶豫之意,也是試探外臣是否真如於閩中所說的‘恭謹事上’,既然如此,王爺何不上請罪的折子?”

恭親王默然,“這妥當嗎?”在恭親王看來,如今剛是同治開元之年,正是君臣協力同心開創太平盛世的時候,實在是不宜在這些小事上糾結過多精力,且如今皇太後政事上雖然盯得緊,可除了軍務之外,政事上的人事任免都一概用印,絕不多言,除了垂問下任用官員的履歷而已,如此這般做,是否妥當?

“王爺,切勿擔心。”寶鋆拈須微笑,“皇太後辦了這樣的大好事兒,朝中除了幾個腐儒說一些酸話之外,無人不稱頌的,靜宜園,不,如今應該說是英烈祠了,日日人潮湧動,香火不絕,也有愚民說祭拜護國忠魂,必然得忠魂庇佑,無事不順利,故這香山是一日比一日熱鬧,王爺管著內務府,怕是還不知道,英烈祠前頭開的幾家售賣香紙蠟燭的內務府官店賺翻了銀子吧?這是小事兒,咱且不論,列位也是瞧見的,歷朝歷代可有皇家禦園開辟作為民用之所?這便是極大的創舉,又無論官爵高低,只論為國捐軀,為國捐軀者均可進英烈祠受帝後親祭,國朝香火供養,不瞞王爺。”寶鋆說著八旗的軼事,“我這裏頭同宗的幾個年輕小夥子,嚷嚷著要去參軍,得了軍功自然是好的,最不濟,也能搏一個上英烈祠的機會。”

“皇太後之前宣召軍民抵抗洋人大軍,也是許下諾言過的,雖然逾了垂簾的規矩,可畢竟是深得京城百姓民心的,如今若是咱們毫無反應,這底下的人可是要戳咱們脊梁骨了,如今皇太後必然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兒,於閩中這道折子可謂是澆了一頭冷水,皇太後斥責呢,不合適,畢竟於閩中在理;若是虛心納諫呢,這臉面又是拉不下來。”因為是私底下說話,寶鋆也說話不顧及,“畢竟有損天威,故此猶豫不決,留中不發。為君上分憂,原本就是咱們分內的事兒,咱們給了皇太後一個台階下,就算有著那麽一點半點的擱車逼宮之嫌,太後英明聰慧,想必是不會往這邊想的。”

恭親王點點頭,定下了主意,舉起酒杯喝了一口玉泉春,“這話原是沒錯,收到彈劾,任何人都要上請罪折子的,琢如、佩蘅說的極是。”雖然有清一代,臣權大為削弱,甚至軍機處也就是皇帝的秘書班子,但是如今又不和世宗皇帝,甚至文宗皇帝那般大權獨攬,同治同治,說的就是君臣共治天下,君自然是垂簾聽政的皇太後,臣子的代表,那自然就是自己這個議政王了,為了同治朝的新政,這些表面上的功夫就要去做,何況恭親王心中也有些怨懟,這事越過軍機直接指揮禮部兵部,確實是侵害了自己的權威,所以那一日恭親王並未去香山,連帶地軍機大臣也未曾前去。“明個咱們就上請罪折子。”

第二日,恭親王領銜的軍機處請罪折子就送到了內奏事處,慈禧太後看完折子,沉默不語。合上折子,坐在炕上,左手無意識地扣著桌面,過了片刻,太後發話了。

“德齡。”

“奴才在。”

“你覺得六爺是什麽樣的一個人?”

“主子豈是奴才可以妄自評判的。”

“無妨。”太後含笑,恭親王自鹹豐四年以來又一次在政治上的“新生”,以議政王、領班軍機大臣、宗人府宗令、總管內務府大臣、總理各國事務大臣的資格成為自雍正時期的怡親王胤祥以來最為權勢顯赫的近支親貴的代表人物,按照後世的歷史,他也即將成為洋務派在中樞的首腦。新軍機處正式成員奕、桂良、文祥、寶鋆、沈兆霖,候補成員曹毓瑛,奕一黨占了幾乎全部的份額。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負責人原來就是奕、桂良、文祥,政變以後,添加了崇倫、恒祺、董恂,其主體還是奕黨人。至此,恭親王的勢力已經滲透到軍機處、總理衙門、內務府、宗人府等幾乎清政府的全部的核心政治建築當中。其人的顯赫程度是雍正、乾隆、嘉慶、道光、鹹豐五朝以來的唯一一位,除開怡親王胤祥差可比擬外,其他王公大臣都難以望其項背。他的態度對於自己的施政至關重要,鹹豐朝恭親王失勢,朝中交往不多,太後也就未曾細細關注恭親王的為人,再者,自留守京師以來,凡是自己指示,恭親王無有不遵者,雙方合作的極為愉快,自己定計,恭王執行,這也摸不著他的脾性,倒是舊年尊奉康慈皇太後之後,恭親王志得意滿,不過也只是隱隱的印象,做不得準的,不如還問從小伺候在鹹豐皇帝和恭親王身邊的老人德齡來的妥當,“這裏就是咱們兩個人,你說的話,本宮自然不會外傳,這宮裏頭,能說說貼心話的沒幾個,除了你。”太後指著捧了一叢杏花進暖閣的安茜說道,“也就是他們幾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