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9章 沙盤

許楊林的神情有些發怔。出現眼下這種局面是他沒料到的。

方才他幾乎認為自己已巧妙地將兩位長官的注意力從團長身上引開了,此刻才發覺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兩位長官一動不動地站在帳篷外面,他也只好僵直地立在那兒陪他們了。

營地裏靜極了。許楊林又聽到了從指揮帳篷後林子裏傳來的清脆婉麗的鳥叫聲,他發覺自己的腦門上開始出汗。

十分鐘過去了。

營地裏的氣氛不僅沒有緩和,相反卻更加緊張了。胡璉望著迤邐在南方藍天下的諸山群峰,目光變得痛苦起來。

又過了十分鐘,從指揮帳篷後面的林子裏,才匆匆走出了三個人。

劉小強肩扛兩枝獵槍,汗淋淋地走在前頭;他的左側,稍後一點,是因為過多呼吸了清晨新鮮空氣而紅光滿面的3團團長彭燾;右側稍遠一點,閃出了營裏唯一一位女性那招惹人目光的身影。

猛地看到營地中央定格似的站立著的一群人,他們同時一驚,停住了腳步。

營地裏許多人的呼吸都驟然急促起來。那個年輕可愛的女軍醫同彭燾一起出現在林邊,讓每個人都立即想到了什麽,面部毫無例外地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緊張的和僵硬的表情。

胡璉最後一個望見他們。他慢慢挪動著雙腳中間的藤條拐棍,轉過身子,久久地瞅著林邊的三個人,目光若有所思,仿佛要從他們身上看出一個謎底。

師長趙震第一眼看到林子邊的景象,臉上就浮現出了人要勃然大怒時才會有的紅潮。他仿佛就要脫口而出:我早就知道他去處理什麽“公務”了!這就是他去處理的“公務”!

許楊林意識到今天自己心裏真有點慌了。他的目光飛快地在胡璉、趙震、團長的臉上掃來掃去,覺得再過一秒鐘,胡璉或者趙震就要沖彭燾發火了!不,胡璉和趙震一旦發火,他這個當面對長官撒謊的人也躲不過一場難堪!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大吃一驚:彭燾迎著胡璉的目光,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突然很自然地、一點也不做作地咧開嘴笑了。他在林邊只停了一下,便快步走向胡璉,又沒走得太近,遠遠地立定,雙腳後跟一碰,因為沒戴軍帽,僅做了一個兩手中指緊貼褲縫的動作,隨便而又不失英武地向胡璉行了個注目禮,“軍長——!”

指揮帳篷背後的林子裏一只鳥兒不失時機地、久久地叫起來。不知是因為鳥叫,還是因為彭燾方才那滿不在乎地一笑,人們悄悄注意到,胡璉明亮的目光平和了一些。

趙震本來是要沖彭燾發火的,但胡璉投有發火,自己的一團火就只好憋在肚子裏。然而他臉上的那種憤怒的和厭惡的神情卻變得更為強烈了。

周圍的人驀然明白一場危機已經過去了。緊張的、不自然朗表情紛紛從他們臉上消失,換上來的是偷偷對視時忍俊不禁的一笑。許楊林的機靈勁兒又復活了,他快步跑到指揮帳篷前,撩開門簾,喊:“請!請!請長官們進帳篷休息!”

胡璉最先挪動了雙腳。

其次是趙震,走近彭燾時故意將怒氣沖沖的臉扭向一邊。

然後是軍作戰處的何朝宗。走進帳篷之前,沒有誰注意到他向彭燾飛快地眨了貶左眼。

最後走進帳篷的是彭燾。許楊林仔細觀察了一番,發覺剛剛發生過的事對他竟沒有絲毫影響。彭燾依舊是容光煥發、鎮定自若、自我感覺良好的。許楊林油然意識到:盡管跟隨彭燾很久,自以為學到了不少東西,但以今天的事情而論,僅僅是他幾分鐘前那大方、勇敢、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一笑,自己就得再學上許多年。

一時間,他對團長的敬佩之情又加深了許多。

一行人進了指揮帳篷。

這是一頂由四塊軍用篷布拼接起來搭成的特大帳篷,占地足有四五十平方米。一盞白熾燈泡高高地從篷頂正中央吊起來,亮如白晝地照著帳篷內的一切——進門走上兩步就是一具特大號的作戰沙盤,面積足有四米見方。周圍已提前擺好了十幾把軍用折疊椅。中間的空炮彈箱上,放著一只只沏好了茶水的景德鎮細瓷白底藍紋二龍戲珠圖案的茶杯,顯然是為客人準備的。它們共同占去了帳篷內三分之一的空間;沙盤的右側是幾張軍用折疊桌,一張行軍床,幾部電話和一幅掛在帳篷壁上的大幅作戰地圖。這裏分明是團的前沿指揮中樞,它占去了帳篷內又一個三分之一的空間;帳篷後部第三個三分之一的空間布置成了下榻處,由一道橫扯在鐵絲上的棗紅色天鵝絨簾布與前面的沙盤和指揮中樞隔開。不知是警衛員一時疏忽,還是居住在其間的主人習慣如此,那道簾布並沒有拉上,於是裏面的陳設一覽無余地展現在客人們眼前:一張鋪有軍毯和狗皮的行軍床;床前鋪著一塊用於防潮的四方形步兵雨布,雨布上是一塊棗紅底色掐花工藝的名貴地毯;床頭篷壁上懸著一把小提琴,下面一張軍用折疊桌上,是一台體積很大的收音機,行軍床的另一端,面對帳篷的出入口,還擺著一只真正的衣櫥;衣櫥前面的地下是一些紙箱和木箱,大都開著口,可以看到裏面的易拉罐飲料和各種酒瓶,一只法國人頭馬的空瓶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所有這一切都是同一個前沿指揮所應有的簡陋和實用的風格不諧調的、過分奢華的,但它們還不是最驚人的風景。最驚人的風景是一幅懸在主人床頭的彩色圖片。圖片印制精美,上面是一個比真人還大的美國女影星,正用明亮的、飽含某種暗示的目光盯著每一個走進帳篷裏的人,讓你無法躲開。這時,帳篷裏的情調和氣氛;對於每一個進來的人來說,都突然變得有點暖昧和具有挑戰意味了:胡璉是低著頭走進帳篷的,一進門目光就撞上了地下的作戰沙盤。他停下來,像方才在外面一樣將藤條拐棍拄在小腹前站住,足有一刻鐘,沒有從沙盤上移開目光,他沒有望見帳篷深處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