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周浩被關押在簸箕峪南山腰上的一個小石屋裏,這是手槍營二連鄭連長告訴他的。鄭連長跪在他面前哭,求他看在周浩對軍長一片忠心的情份上,救周浩一命。他想了半天,一句話沒說,揮揮手,叫鄭連長退下。

中午,他叫夥佚殺了雞,炒了幾樣菜,送給周浩,自己也提著一瓶酒過去了。

他在石屋裏一坐下,周浩就哭了,淚水直往酒碗裏滴:

“楊大哥,讓你作難了!可……可我他媽的沒辦法!軍長對我周浩恩重如山,我不能對不起軍長哇!”

“知道!我都知道!來,喝一碗,我替叔叔謝你了!”

周浩順從地喝了一大口。

“楊大哥,你們要殺我是不是?”

他搖搖頭:

“沒,沒那事!”

周浩臉上掛著淚珠笑了:

“我知道你要保我的!我知道!白雲森死了,新二十二軍你當家,你要保我還保不下麽?”

“保得下!自然是保得下的!”

他似乎挺有信心。

“啥時放我?”

“得等等,得和劉參謀長和三一二師的幾個人商量定,要不,反壞事!”

周浩把筷子往桌上一放:

“咱們不能把他們全收拾了麽?!這幫人都他媽的只認白雲森,不認軍長,咱們遲早總得下手的!”

他嘆了口氣:

“老弟,不能這麽說呀!咱新二十二軍是抗日的武裝,要打鬼子,不能這麽內訌哇!來,喝酒,說點別的!”

自然而然談起了軍長。

“楊大哥,我和軍長的緣分,軍長和你說過麽?”

“啥緣分?”

“民國八年春裏,咱軍長在陵城獨立團當團長的時候,每天早晨練過功,就到我家開的飯鋪喝辣湯。那時我、我才十歲,我給軍長盛湯、端湯……”

“噢,這我知道的,你家那飯鋪在皮市街西頭,正對著盛記洋油店,對麽?”

“對,我也見過你,有時軍長喝湯也帶你來,那年你也不過十五六歲吧?正上洋學堂,也喜好練武,穿著燈籠褲,紮著綢板帶,胸脯兒一挺一挺的,眼珠子盡往天上翻。”

他酸楚地笑了:

“是麽?我記不起了!”

周浩蹲到了凳子上:

“我可都記著哩!軍長喝完湯,就用膠粘的手拍我的腦瓜,誇我機靈,說是要帶我去當兵!我娘說:好兒不當兵。軍長也不惱,軍長說:好兒得當兵,無兵不能護國。”

“我倒忘了,你是哪年跟上我叔叔的?”

“嘿!軍長當真沒和你說過我的事麽?你想想,獨立團是民國九年秋裏開拔到安徽去的,當時,我就要跟軍長走的,軍長打量了我半天,說:‘來,掏出xx巴給我看看’。”

“你掏了?”

“掏了。軍長一看,說:‘喲!還沒紮毛麽,啥時紮了毛再來找我!’我又哭又鬧,軍長就給我買了串糖葫蘆。軍長走後,有一年春上,我瞞著爹娘,揣著兩塊袁大頭顛了,找了十個月,才在山東地界找到了軍長。”

“那是哪一年?”

“民國十五年嘛!那當兒咱軍長扯著馮玉祥國民軍的旗號,已升旅長嘍!”

“那年,我還沒到叔叔的旗下吃糧哩!我是民國十六年來的。”

“噢,那你就不知道了。我找到了旅部,把門的不讓我進,把我疑成叫化子了。我硬要進,一個衛兵就用槍托子砸我。我急了,大叫:你們狗日的不讓我進,就替我稟報楊旅長,就說陵城周記飯鋪有人奔他來了!紮毛了,要當兵!”

“有趣!我叔叔還記得紮毛不紮毛的事麽?”

“記得,當然記得!軍長正喝酒,當下喚我進來,上下看了看,拍了拍我的腦瓜:‘好小子,有骨氣,我要了!’打那以後,我就跟了軍長,一直到今天。軍長對我仁義,我對軍長也得仁義,要不,還算個人麽?!”。

“那……那是!那是!來,喝,把……把這碗幹了!”

“幹!幹!”

“好!再……再滿上!”

他不忍再和周浩談下去,只一味勸酒,待周浩喝得在凳子上蹲不住了,才說:

“打死了白師長,新二十二軍你……你不能呆了,你得走!”

周浩眼睛充血,舌頭有點發直:

“走?上……上哪去?”

“隨便!回陵城老家也行,到重慶、北平也罷,反正不能留在軍中!”

“行!我……我聽你的!你楊……楊大哥有難處,我……我知道,我不……不拖累你,啥……啥時走?”

他起身走到門口,對門外的衛兵使了個眼色,衛兵會意地退避了。

他回到桌前,掏出一疊現鈔放在桌上:

“現在就走,這些錢帶上,一脫身就買套便衣換上,明白麽?”

“明……明白!”

“快!別磨蹭了,被劉參謀長他們知道,你就走不脫了!”

“噢!噢!”

周浩手忙腳亂地把錢裝好,又往懷裏揣了兩個幹饃。

“那……那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