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槍斃

徐州站在津浦鐵路上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大站了。這不是一般人印象中的買火車票、排隊檢票上車的那麽一個地方,而是分布很廣的一大片區域,車輛段、機務段、調度場站、停車場、貨場、客運站、貨運站……

這塊徐州城東從南向北綿延幾公裏的區域,錯綜復雜的鐵軌中間,分布著各種平房、小樓,煤炭場、機車庫、職工宿舍、修理工廠,兼有多條公路、土路、小河溝或並行或穿插其間,交匯、道岔不計其數。

城外東這一帶,到處都籠罩著煤灰和蒸汽,汽笛的鳴叫、蒸汽機車的噴氣、列車駛過的隆隆聲,有遠有近,不時傳來。

機務段後面,和煤場之間有一片稀稀落落的平房,這是鐵路上工人宿舍的一部分。

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寒冷的冬夜,各家各戶都緊閉門窗不出來,連窗簾都拉得緊緊的,夜幕中,只有平房的窗子透出黃色的光,還有伸出窗外的鐵皮煙囪,滾熱的煙氣冒出來,立刻變成濃白的蒸汽。

……

李長貴一個人在他的宿舍裏,用鐵鉤掏著爐灰,一邊側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

今天也不知是怎麽了,從下午就開始亂哄哄的,到處都是設的路障、卡子,一隊隊大兵扛著槍跑步經過,還有警察、憲兵。到處都在抓人、搜查。

他是個火車司機,三十多歲,還是光棍一條,今天剛好不當班。要是平時這時候,大概會和一幫鐵路上的狐朋狗友,聚在誰家的火爐旁,賭牌、喝酒。

但今天明顯味兒不對,誰也沒敢往一塊兒湊。就在晚飯前,前邊兒的王三蛋讓憲兵給帶走了,說懷疑是明朝奸細。當時天還不太黑,左鄰右舍都看得見,他老婆孩子哭嚎得像瘋了一樣。

一般攤上這種罪名,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人一帶走就別想再見著了。

現在他媳婦和五歲的小孩還在家裏抱成一團不停地哭嚎,隔這麽遠都隱約能聽見。他一個大男人聽得心裏都不忍。但這種罪名,左鄰右舍就算平常處得再好,也不敢上家裏去安慰兩聲。

天知道今天你去安慰她,被誰看見告了密,第二天憲兵就闖進你家裏帶人了。

……

李長貴瞥了一眼床底下的一堆破爛,心臟很是緊了一下,又裝著沒事人一樣掏爐灰。

那堆破爛的最裏邊,就是一部電台。

剛才接到南邊一個命令:協助來人完成一項任務,不惜一切代價提供幫助。至於什麽任務,聽來人的指示。

有人敲門。

李長貴一驚,直覺告訴他這不是熟人。要是工友鄰居來找他,敲門時都會喊他名字:長貴,開門!小李,開門,我是XXX……

現在只是敲門,一句話也不說。

他穩住了神,過去開門。

只開了一條縫就被撞開了,幾個穿軍裝的一擁而入,拿槍逼住他,最後一人輕輕關上了門。

李長貴反倒一陣輕松:

這一天總算來了。

“你是李長貴?”

為首的上尉問道。

他很坦然道:

“是我。”

幾個人簡單搜了一下屋子,然後一比劃:

“帶走!”

最後一個出屋的仍舊完好地關上了門。

……

軍車開出二裏地,來到一處僻靜地方,幾個人先跳下來,然後喝令李長貴下車。

冬夜很冷。這裏地勢比較高,背後是長著黑柏林的小山,遠處是拖著長長白煙、緩慢行進的火車,腳下俯視到的,是零落的小平房。

卡車亮著車燈,雪亮的光柱照到一處小土坡前邊。那裏已經有幾個兵在等著了,每人都拿著步槍。

還有兩個被綁著的人坐在地上,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兩個兵猛地抓住李長貴的胳膊,用繩子把他反剪綁起來。

李長貴一下子明白了。心中反倒像卸下了個包袱:終於不必受嚴刑拷問、不必擔心最後經受不住,成為叛徒了。

那個上尉讓他們在車燈前站成一排,然後問道:

“你們誰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

“沒有?好,給他們蒙眼睛。”

三個人都被蒙上黑布,板著轉過身去,面朝著長滿黑柏樹的小山崗。

“舉槍——”

“唰”,六支步槍整齊地平端舉起,兩只槍瞄著一個人的後心。

被綁著的一個人顫抖著喊道:

“驅除韃虜,復我中華!”

李長貴心中一熱,提氣跟著大喊道:

“驅除韃虜,復我中華!”

三個人一起高呼“驅除韃虜”,口號在黑柏林上空回蕩。

“預備——”

“放!”

李長貴心中默念最後一句:

“此生無憾矣!”

……

一只手給他摘掉眼前黑布,另兩只手在給他松綁。

李長貴恍恍惚惚地感受著這一切,不知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那幾個軍官士兵都收了槍,笑嘻嘻地圍過來,連旁邊兩個一塊兒槍斃的死囚,也讓松了綁,一掃待宰羔羊的臉孔,笑呵呵地圍過來。